第8章 桃花

从夜市到醉香阁，要穿过永河到北市去，方才永河边上正放完烟花，一大群看完烟花的人涌过来，颜阮等在路边等人群散去，却听赵钰说：“此处人群不知多久才会散去，不如从东源桥绕过去？”

        颜阮下意识点点头，由着赵钰领她走，过了一会儿突然回过味来：“东源桥在东城呢，要多绕小半个时辰，等在河边岂不是更快？”

        赵钰沉默，嘴角轻抿，多半个时辰，是他的贪念罢了，但他要如何解释呢？

        半晌，他才出声：“河边人多，恐易生乱。”

        “哦”颜阮垂眸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落了他半个身子，亦步亦趋地跟着。

        热闹的夜市被他们甩在身后，喧嚣的人声渐渐听不见了，两人并不说话，只是慢慢地走着，长长的街巷里二人的脚步声极为清晰。颜阮悄悄放慢了步子，和赵钰步调一致，远远听上去，像是只有一个人一般。

        灯光在他们身前拉出长长的影子，在某些脚步处分开，而后又叠在一起。颜阮不知怎的在意起地上的影子来，侧了侧头，两道人影在黑漆的地上像是依偎着，她满意地笑了起来。

        穿过街道，拐到永河边，沿着河往东，便是东源桥。东源桥旁沿岸建了水榭，河中央搭了平台，连着游廊到对岸的水榭，平日做文人雅士聚会之用。

        “呀，”颜阮突然想起来，“阿钰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

        赵钰的眼睫颤了颤，他当然记得，但是这却不是他第一次见她。

        颜阮从穿过水榭，走到水上的游廊上，永河在脚下静静地流淌，她背着手转身等着赵钰跟上，“说起来也有两年了，当年东源诗会上你可是大出风采。时间过得真快啊，今年又该办诗会了。”

        赵钰轻捻指尖，眼神也有些飘忽，竟然已经两年了。他随父亲赵平松再度回京还是在三年前，因父亲获重用，京都不少人都趋之若鹜，加之他性情温润，进退有礼，很快便结交了不少友人。

        一年不到，赵平松连升两级，官居从一品都察御史，他更是在京都有了文举乐通，惊才绝艳的美名。他对名声不甚在意，却又想着口口相传，是否能有幸传入宫墙，闻于那人之耳？

        只是入京以来，虽逢佳节，他偶有机会同父亲一道入宫，因缘巧合之下，终是未能见她。她似乎对这些推杯换盏的宴会兴致缺缺，总是借故提前离席，或者直接称病缺席。赵钰不解，明明当年圣上寿宴之上，她还作诗助兴，言笑晏晏。

        于是当他听闻她会参加东源诗会时，他毫不犹豫地接下了帖子，忐忑了几日。

        那晚的空中积着云，弯月和星河都被挡了个彻底，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天气。好在那年的东源诗会由永泰郡主颜姗主持，她财力过人，几十枚夜明珠照得东源桥犹如白昼，是以他才能站在河中的平台上，窥见水榭上的小公主。

        那时旁边的友人正同他闲聊，突然平台上的人都骚动起来，他一转身，见到两名穿着斗篷的女子并肩登上北岸水榭，他随着众人跪下行礼，等着她出声。

        他低垂着头，心有力地搏动着，却只听见她的随侍出声转达她的话，“公主说今日以诗会友，诸位不必拘礼。”

        他按下细微的失落，起身又往水榭上看，一眼就认出她来。脸虽然长开了许多，还是有着当年的模样，她神色有些怏怏的，一双丹凤眼流转之间却莫名勾人，红唇微动，和身旁的永泰郡主说着什么。

        脑海中已然模糊了面庞的那个人突然清晰了起来，他感到愉悦又心安，又像是个瘾君子一般，久久移不开眼，直到友人唤他入席，他才回过神来。

        平台中间搁了颜姗搜集的奇花异草和书案笔墨，这便是今晚的意象了，在场士人饮酒作诗，众人品评交流。仆从在下头誊抄好佳作，递到各个水榭上头的贵人手中，若得赏识，青云直上也是有可能的。

        也偶有贵人来了兴致，从水榭上下来作上几首，若能与之攀谈，那更是有了前途无量的机会，也正因为如此，原本纯粹的以诗会友渐渐变了味。但不可否认的是，作为京都最大的诗会，才子辈出，卧虎藏龙，出口成章者比比皆是。

        ——“你还记得吗？那天晚上下着小雨，你就站在这儿，举着酒爵，唱了《临江仙》。”小公主出声，让他回过神来。不知什么时候颜阮已经走到平台上了，指着北岸的水榭说：“那时我站在那。”

        他自然记得。

        华昭公主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子嗣，又贵为储君，当年正是及笄之年，京都上下适龄少年，凡心有所动者，都在诗会上卯足了劲期望获得她的青睐，更何况

        他那时坐在席上，余光瞥见席上的男子向北岸水榭投去的视线，那种目光他再清楚不过了，惊艳与恋慕，如他一般。

        他看向水榭，琉璃阑干后，她已经解了斗篷，一身湖蓝色的齐腰交领百迭裙，白色的腰带掐出一道细腰，玲珑有致，随意地倚在角柱上，却让人挪不开眼。

        他猛地意识到，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女童了，如今她出落得更加标致，已经惹得众人觊觎，他藏在心中的珍宝，在他缺席的时日里，仍然高高在上，焕发着璀璨的光。而他当年坐在角落里，如今也坐在台下，于她而言，只是人群中的一员，连余光都吝啬施舍。

        教他如何，能忍？

        那天确不是什么好天气，诗会过半时，竟下起了毛毛细雨，幸而雨并未下大，倒平添了几分韵味，众人也不躲避，还有人索性咏起这雨来，独有趣味。

        而他像是要将此生才华都用尽一般，提笔一首《临江仙》，甚至一反平时低调谦逊的性子，端着酒杯，就这般唱了起来。

        他做了经年准备，成为谦谦君子，又倾覆才学于其上，终于换得那水榭上的佳人侧目，于是，有了她所谓“初见”。

        本朝流行方正对仗的律诗，古时流行的词曲少有人作，是以诗作一成，在座无不赞叹，只当他情至深处，难以自禁，才高歌起来。其实，他只怕自己淹没在人海中，让那高处的人不屑一顾。

        ——“你也是奇人，那夜明明见不着月亮，却将夜明珠比作月亮，作了咏月的词，”颜阮抬头，一边回忆一边说，“幸好你的词句极妙，否则以明珠比月，未免俗气。”

        赵钰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他哪里是以明珠比明月呢？

        风姿绰约、临江而立的仙子是她，皎皎流光、可望而不可即的明月也是她。坊曲词牌如此之多，他偏选了临江仙，春江花夜，意象信手拈来，他偏咏那晚未现的月。

        他要如何同她说，在她细读的诗句中，藏着他心上的明珠，在他随性潇洒的吟唱后，埋着他经年的恋慕。她的目光投来时，他的声音都忍不住发颤。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他拱手朝四方行礼谢过，朝北作揖时他刻意停了一下，见她一手拈着誊抄好的诗作，虚指了指他，问旁边的永泰郡主：那是何人？

        赵钰，走肖赵，金玉钰，殿下，我叫赵钰。他在心里默答。

        ——“阿钰？”颜阮见赵钰若有所思，不免提高了声音，“想什么呢你。”

        眼前的人和记忆中的人重合，赵钰轻哧，当年临江而立的小公主，如今已经近在咫尺，但他还是不敢伸手触碰，怕一接近，就如梦一般消散了。

        “公主恕罪。”他拱手浅揖，语气拿捏几分疏离，让颜阮觉着今夜的旖旎都尽数消逝，若不是袖中的香袋还不时散发着香味，她都要觉得今夜都是她的臆想了。

        颜阮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副心事沉沉的样子。赵钰心中了然，却还是埋头走着，二人一路沉默行至醉香阁，代桃和回宫的马车在路旁候着。

        颜阮心里乱糟糟的，不等同他告别，便加快脚步径直走向代桃。突然又想起他立时就要走了，心里还是想着要告个别，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身，正好看见赵钰微微伸出来的手。

        他似乎有话要说？颜阮心中又忐忑起来，不无期待地问道：“你有话要同我说吗？”

        赵钰未尝想到她会突然回头，眼神有些躲闪，很快又收拾好情绪，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殿下的伤可好些了？”

        颜阮反应了半晌才明白他问的是上次翻墙的伤，答道：“啊，已经大好了，原也是皮外伤。”

        赵钰颔首，低头不再言语。颜阮心中纠结了一番，还是问了出来：“阿钰你现在有一些喜欢我了吗？”

        是问句。颜阮双手在背后缠住，眼神不敢同他对视，落在他的衣襟上。

        赵钰被她突然发问，顿时有些招架不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若说不喜，小公主会不会从此失了勇气呢？若说喜——她又会不会失了兴致，从此见弃呢？

        说到底，他只是怕她弃他而去罢了。

        “公主金枝玉叶，才思过人，又有倾国之姿，”他答道，“普天之下，谁人不喜呢？”

        颜阮皱皱眉，不满意他的回答，他人与她何干，她只想知道他的心思罢了：“那你呢？”

        远处传来鼓楼的钟声，夜市散了，宫门也要落闩了。代桃在身后轻声唤着她，提醒她该回宫了。

        颜阮没有等到他的回答，突然福至心灵，心中豁然开朗，笑道：“你也是普天下一员，那是不是说，你也欢喜我呢？”

        对面的青年动了动嘴唇，不答。颜阮接着说：“你要是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赵钰还是没有出口否认，颜阮像是得了糖的孩子一般，笑得一双凤眼都眯了起来，“那我便回宫啦。”

        本以为那人还是不会有所反应，没想到他又行了个揖礼，“恭送公主。”

        颜阮努努嘴，心想这人这副礼节周全的样子也不知是同谁学的。

        代桃扶着颜阮上了马车，颜阮将头从车窗中微伸出来，朝赵钰挥了挥手，示意他回府。却不知赵钰是未能意会还是怎样，只站在路旁目送马车走到街尾，直到马车转向驶上另一条街，看不到了。

        颜阮微微叹气，将车窗帘幕放下，果真是礼数周全，一丝不苟。

        代桃坐在她对面，突然指着她的发髻道：“公主发间怎么还有一朵桃花？”今日是她亲自梳的发，她记得之前是没有的。

        颜阮往头上一摸，果真摸到一朵桃花，粉粉嫩嫩的，却缺了一瓣，她并未在意，随手放在手上把玩着：“应当是偶然落上去的罢。”

        代桃两手托腮，心想公主发上落了桃花，那赵公子居然也不提醒一下。代桃看了一眼拈花静坐的颜阮，默默在心里为赵公子划了一把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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