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糖衣

窗外是昏暗的花园，泳池里的白色灯光映出晃眼的水波，房间里的天花板上都呈出纷乱的影子。屋子里酒店的灯光也亮不到哪儿去，暧昧的淡黄色，在地面上映出两道人影。余晴话音落下，眼睛还盯着傅瑜洲，心中嘲讽地想着人们对事物的形容实在匮乏，灯光用冷暖来形容，温度也用冷暖来形容，眼前的人，看着或许是暖的，可这样的男人，心必定是冷的。

        傅瑜洲听完余晴蛮不讲理的话，倒没什么不悦。他笑的时候居多，当下自然也是笑的，平静地回复：“既然如此，那我便试试吧。”

        余晴挑了挑眉，看他自行打开门锁往外走去。室外的冷空气涌入房间，她感觉皮肤上冒气鸡皮疙瘩。换做平时，余晴应该会关上门，转身走开；但她自觉已经冷酷，再往前一步将成为残暴，于是便停在门边看傅瑜洲的背影。深夜太过安静，只有泳池里的水声和机器在作响，余晴突然想抽烟。

        他缓步行至篱笆边的花坛边缘，余晴没来得及打量他的身形，电话铃声突然刺耳地响起。她缓步走到沙发边接起，电话那头是礼宾部，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余晴道了一句稍等，觉着有点遗憾，但还是对着外头喊了一句：“礼宾部有人了。”

        从她的角度，外头的景一览无余。傅瑜洲仍站在花坛边，水光映在他的睡袍未遮住的锁骨上，森然的蓝白色，余晴觉得这是老天在又一次提醒她，他是危险的。

        礼宾部得知情况后很快便联系上了前台，不等余晴出言送客，傅瑜洲自己便提出告辞。他很会说漂亮话，先是为自己深夜打扰道歉，随后感谢余晴在伸出援手，最后说言语难表谢意，他应该请她吃饭。

        余晴丢了个似笑非笑的眼神给他，自觉话都在那道目光里：梦里什么都有。

        送走傅瑜洲，她关上灯，回到卧房里，床头的时钟显示夜还很长。入睡几乎不可能，更何况她是如此心烦意乱。余晴从行李箱里找出泳衣换上，拎了一条干净的浴巾，在黑暗中拉开窗帘，推开门走进院子里。晚风令人战栗，她打了个寒颤，短暂想到刚才应该让傅瑜洲在这儿多站一会儿，突然鼻酸。

        她躺进泳池里，长发被温热的池水浸湿，夜空中繁星点点，是一种在城市里难以觅得的宁静景色，余晴却没有找到内心的平静。不速之客离去后，脑海中先前梦境里父母的争吵又浮现起，她不得不沉入水中以期真正的平静。

        童年时的大部分记忆对余晴来说已经是相当久远的碎片，关于青春期的回忆也已经变得模糊。或许是刻意遗忘，也可能是没什么值得铭记的内容，余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麻木。一个普通女孩的少女时代无非是家庭和校园，她的家庭支离破碎，而关于校园的那一部分，大多都被她刻意遗忘。眼前仿佛要浮现出那张脸的时候，氧气耗光，她从泳池边上岸，仿佛能听见不远处的洱海浪声。余晴披上浴巾，湿漉漉地站在躺椅边买了返程的机票，早上的第一班航空，就在四个小时后。

        收拾行李的时候，余晴回顾了这趟短暂的旅途。没能过脑的阅读、嘈杂的酒吧、驻唱的歌手、恼人的男人、深夜的争吵。时间仿佛很短暂，又似乎很漫长。合上行李箱的时候，余晴习惯性地审视了自己一回。还是老样子，她无法否认自己的矛盾。归根结底，最愤世嫉俗的其实是她自己。她看轻男人，以为这样就能证明自己的优越，可这又与她追求的那种体面的平等相悖。她害怕他们。她害怕受到伤害，无论何种形式。

        清晨的航班，到家时竟然还赶得上午饭。余晴洗了个澡，在床上躺着刷了一会儿朋友圈，看了看代购发的信息。半个小时过去，她买了两个新包，又买了三双鞋，三条裙子。这会儿还没到年中大促，但有的品牌已经提前开始了vip折扣。十几万的现金转出去，余晴显示自我安慰她这是捡了便宜，然而看了眼钱包里的余额，又开始感到不安。

        她切换成日历，一眼看过去，到十月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难以克制自己想到在后妈肚子里的那个孩子。老天保佑，还好那不是双胞胎，余晴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容忍生命里多出两个妹妹或者弟弟，或者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她这个念头持续了一会儿，猛然想到高龄产妇怀两个有多么危险，很快又陷入了极为短暂的自我厌恶，随即退出日历，不再去想这件事。

        日子虽然不顺心，但还是得照常过下去。转眼到了月底，余总打电话来叫余晴回家吃饭。这时候，她的灰发已经掉色掉成了一种不那么美丽的奇怪颜色，用膝盖想也知道余总看了会不太开心，但她早有准备。

        用网购的黑发喷雾在浴室里捣鼓一通，因为白皙加经年累月的熬夜恶习，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苍白且缺乏活力的面容。余晴擦去脸上的污渍，坐下来化妆。眼影、眼线、睫毛膏、粉底、眉毛、腮红、修容、高光，她用散粉定妆，随手捡了一只口红，看色号是rubywoo，她心里颜色最艳丽的正红色口红。迟疑了一瞬，她到底没用这只，换了只家长会喜欢的豆沙色，镜子里的余晴看起来终于有了完整的容光。

        虽然知道饭点的路上必然堵得叫人心烦，余晴仍旧在这时候才出门。到余宅的时候，她几乎有些失望地发现余总和王秋水的气色都好极了。

        饭菜都冒着刚出炉的热气，好似真是有一个家在等着她的归来。这回汤里没放红枣，红烧肉上撇了点葱花，余晴没碰，余总说：“厨房里有一盘没放葱的，叫阿姨端过来吧。”

        余晴将筷子立在碗里：“我去吧。”

        余总说：“把筷子放好。”

        于是她又把筷子放好，起身时居高临下地看了王秋水一眼。余总的目光没往她俩身上看，或许只是随口一提：“你王阿姨这几天有点想吃葱，每道菜都放，不过今天你要回来吃饭，爸爸特地叫煮饭的阿姨把你喜欢的菜都留了一点。”

        余晴已经走开好几步，自己都怪自己不争气，怎么就没能走得快一点。这种不合时宜的关心像是往锈烂了的钢铁上添新漆，她甚至没法安慰自己余总的意图或许是好的，可她眼底仍旧几乎要沁出眼泪了。走到厨房里，她看到那盘红烧肉，说是留了一点出来，其实比桌上盘子里的还多，毕竟她从小都挑食，有时候只扒着一道菜吃。

        对着手机自拍整理好妆，余晴端着那盘红烧肉坐回桌边。余总心情不错，说了一两件公司里的事情。这种话题往往不需要余晴回应，王秋水太会捧哏，她似乎有种与生俱来取悦余总的能力。余晴夹了一筷子红烧肉放入嘴里，味道其实一般，味道偏甜了，但并不叫她讨厌。她突然觉得今天可能有点幸运，这顿饭或许并没那么让人难受。

        这时，余总问她：“晴晴，你现在有在谈朋友吗？”

        余晴嘴里还在咀嚼，闻言并没有马上回话。偏甜的酱汁、被唾液淀粉酶分解的米饭里的甜味，在一瞬间都成了无味的蜡。她秉承细嚼慢咽的优良品质，吞咽后才慢条斯理地看向余总殷切的脸：“没有。”

        “哦，爸爸最近认识了一些新朋友。他们家里，有的有和你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刚好你们可以认识一下。”

        对余晴来说，这种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她在外读书的时候，余总就做过这种事。她刚毕业回国的时候，余总也介绍了几个男孩叫她去认识一下，她也确实睡了其中的两个。男女之间的事情，余晴原本也不那么在意，只是这时候终于意识到余总叫她回来这趟的目的，王秋水投来的探究的目光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好，你把他们微信给我，我去加。”她点点头，往碗里又夹了一块红烧肉，赤色的浓酱缀在雪白的米粒上，灯光下映出诱人的色泽。余晴就着米饭吃了一口肉，腻得她直犯恶心，偏还要往下咽。

        “回头我让小吴推给你。”余总口中的这位指的是他的秘书。

        “好的。”

        余总满意地笑了：“爸爸介绍的这几位，基本都是青年才俊，认识一下，就算没有缘分，通过他们呢，你也能认识其他不错的人，对吧？总之，去认识一下吧。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女孩子呢，总得要赶紧结婚的。你一个人生活得久了，我估计你每天也就吃吃外卖，晚上还熬夜。成了家呢，你才会变得成熟、稳重，才就真正成为大人了。”

        余晴终于咽下了那一口肉。裹着甜美的糖衣，原来终究还是一坨叫人作呕的油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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