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回来了？”杨秀文看到他手里的资料，喜笑颜开，语气相当温柔。

        “嗯。”明琮平静地回答，径直抱着书回到自己房间。

        一派太平，很有明家的特点。粉饰太平，面子大于天。

        明琮把书包里的书都拿出来，按照大小整理了一下摆在书桌上，把早上贴在墙上的拼音纸复习了一下。抽出一本很薄的注音书看起来，他刻意不靠明琮的记忆，把字意完全陌生化，再慢慢拼出读音，看一个读一个，再跟字形对上。

        现代汉字并非完全是陌生的，对他来说，其实像他不认识的新字，只是区别于原来看了很快能理解的燕字，需要多走两步。他把自己放在初学者的地步，安排自己的学习量。明琮刚学的阶段就是他要学起的阶段——小学一年级，少儿识字本第一页就是儿童年龄与识字量对应表，一年级小学生的认字要求是一千个，识字四百五十个。

        一年级的小萝卜头都能学一千个？明琮发现自己好像还不如他们，而他必须十天内达到他应有的水平，否则是不能去学校的，一个文盲混在其中，怎么想都有点惴惴不安。

        明琮现在最不缺的是时间，最缺的也是时间。十天的时间都任由他支配，后面假期结束，他可能就没有这么多时间了，要被学校支配了。不清楚回到课堂后会不会有变故，但这十天应该是没有的。

        从前明琮心绪很混乱，做什么都不能集中注意力，如今换了个全然陌生的环境，竟然也沉得下心来了，他认真地学拼音、学新字、看书巩固记忆。

        明平晚上加班，晚餐就杨秀文和明琮两个人。杨秀文故技重施想开门时，明琮在看《石头记》，被门锁开动的声音打破了阅读时所拥有的宁静。

        明琮每次进屋都会想到被杨秀文突然开门的不适，提醒自己把门锁上，这回杨秀文当然没有轻易地打开门，只好敲门，“儿子，来吃饭了。”

        明琮不喜欢被催促，他喜欢按自己的节奏慢慢来。他打开门，杨秀文微笑，这次的笑容没有上次那样刻意，仿佛只是他听话开门而绽开的自然笑容，伸手不打笑脸人，明琮计划下次再跟她聊一聊，也不知道那个“未曾谋面”的小萝卜怎么忍得下去的。。

        杨秀文坐上餐桌，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她接听：“你好，哦，严小姐，嗯，收到了，你的新食谱我已经根据你的你情况改过了，有时候不能那么追求美味，营养更重要。好，不客气，不打扰，本职工作，休假也是要工作糊口的。”她微笑着挂了电话，到沙发上用笔记本电脑操作了一下，才重新回到餐桌。

        见明琮还在等他一起，心情很好，上手给他夹了一筷子蒜苔。明琮本想吃点娃娃菜就把饭吃完，避开奇怪的蒜苔，他现在怀疑杨女士在报复他早上说的话。不管明琮心里怎样抗拒，他的面上都十分平静。

        小萝卜一直以来都是逆来顺受的性格，杨秀文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记忆深刻的除了日记事件，就只有杨秀文看来莫名其妙的另一件事了。

        明平一直都知道儿子喜欢看电影、电视剧，只是他把这个当作了一个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小爱好，用来消磨时间的方法而已，有时他也会和儿子一起看，算作亲子互动，甚至还会惊叹儿子的洞察力和比同龄人深刻的见解。

        他很满意儿子的乖巧，已经打算让他接班自己了，一个小的蒸蒸日上的连锁餐饮公司，是他白手起家打拼出来的事业，也是以后要留给儿子的家业。那个餐饮公司就像是他的大孩子，他不能把它让给别人，也不能看着它日后毁在儿子手里。

        他总是在家里提及公司里经营的事，拉着看电影的明琮去看财经频道，他笑得脸上起了好几道褶子，“以后我就看小琮了，我昨天做梦还梦见食味时光在你的手里成为了河海市第一餐饮公司，差点笑醒了。”

        或者在高考六月的前后几个月，总要搜罗各种高考专业资料，对比专业的分数线。明琮则安静地坐在他旁边听他叨叨，不发一言。

        明家的氛围对明平夫妇是轻松的，对明琮就是压抑的，他成绩下降被禁看电影，没收手机电脑之后，崩溃地对杨秀文、明平说：“我已经努力地在学了！明明都按照你们的说的做了，我努力了啊。”

        杨秀文愣住了，“我只是说少看点电影，在学习多用点心啊。”

        明琮憋不住眼泪，转身进了房间，无助地靠着门，开始恨自己为什么这么笨了。

        “我也没说什么，关键是他这样下去，还能考上什么大学，我还指望他什么。”明平觉得自己很无辜，“我替他着急啊，这孩子怎么能这样”

        杨秀文和明平越说越生气了，“他好像越大越不懂事了，我们这么拼都是为了谁，他这样吼我们。他应该也拼一点才对得起我们吧。”

        “我们辛辛苦苦养大他，他呢，他怎么不知道想想我们。”

        “当年再苦也没有把他丢回老家，做个留守儿童。现在还给他提供这么好的环境，对面那南景小区，一家几口都挤在一个小房子里……”

        “这孩子越大越不懂事。”

        明琮听得见父母说话的声音，他感觉自己现在特别像电影里的行尸走肉，他双眼空洞着地看着书桌脚一箱他珍藏的碟片，耳边是现实的噪音。

        他开始想着如果他真的被留在老家，成为一个留守儿童了是怎样的。想象不出来，他用手擦掉眼泪，但他觉得自己能选的话，一定会选择留在老家的，把父母留在心里想念就好了。就算现在能离开，他也愿意，父母不会这样，他会美化他们，怀念他们，但不会怀念现在的处境。

        可惜妈妈说得没错，他只能靠着父母才能活。是他没用，是他没有努力成为父母的孩子，他想如果父母知道他真的做不好，会不会对他说，没关系，你健康快乐就好。

        他努力控制着哭泣带来的胸口的起伏，平静，平静，他们不喜欢只会哭的孩子。他大口呼吸了几次，又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要平静一点，只是他们期望过高了而已。他渐渐控制住自己了，只是眼泪没停过，停不下来的打嗝让他狼狈极了。客厅里父母还在数落他，对比他和别的孩子的差距。他翻出刚考完的试卷，拿出课本，把错题的知识点看了一遍又一遍。

        明琮哭累了，眼睛红得不成样子，让自己摔到床上，闭上眼睛就睡着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那是小萝卜第一次没洗澡，明琮回忆了一下习惯备忘录，第六条，每天都要洗澡（除了很冷的冬天）。

        明琮吃了一口蒜苔，表面平静，心里却在想，蒜苔是什么东西，营养均衡是什么东西，他为什么要为了营养均衡逼自己吃讨厌的东西。小萝卜想得太糟糕了，为什么离开了父母就活不下去，杨秀文再让他干不愉快的事，他迟早要走。

        他用一口饭压住蒜苔的味道，压不住，吃两口，硬吞。后来明琮想起刚到明家的这段时间里自己吃饭，两个字总结：痛苦。

        明琮来了明家后，一餐吃一碗饭，用米饭来压住讨厌的菜，真的太没胃口了。他府里的厨子是季青云割爱送的，手艺相当好，又合口味，真不知道是哪找来的，这辈子恐怕再也吃不到那么好吃合口味的了。季青云走后，他对吃的一点感觉都没有了，现在被杨秀文养了两天，更不爱吃东西了，上午是他吃得最开心的一餐了。

        “我吃饱了。”明琮起身，把碗筷收进厨房。

        他回房间喝了两杯水，才去除不适的感觉。每天都要强迫自己吃东西，太苦了。

        刚经过吃饭的苦，就要经受学习认字的苦？才不要，明琮把书放回去，躺到床上。

        明琮抬腿借助惯性坐起来，想了一下小萝卜不学习的时候都在干什么，他除了学习就是看电影电视剧以及影评。

        看电影是个好主意。

        小萝卜的光盘都在床底，能播放的台式电脑早就在那天之后被明平搬走了。笔记本应该是在他出院前还回来的，明琮把笔记本打开，桌面上就是小萝卜下载的几部还没来得及看的电影。他随便点了一部，《菊次郎的夏天》。没有简介，明琮也不知道电影讲的是什么故事，但他莫名相信小萝卜的眼光，他应该不会看很烂的电影。

        这么一想，他突然瞥见桌面角落里一个命为烂片的文件夹。

        看了十分钟，明琮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字很多很复杂的电影。从刚开始丧丧的小主角正男身上，他好像看见了小萝卜的影子，后来正男遇到菊次郎和一群好心人之后，这种感觉就没有了，正男只是一个懵懂的小孩，以纯真的视角看着所有。小萝卜其实是敏感又孤僻的，他是隐忍的。

        电影的氛围轻松，明琮看完心情好了很多，能理解为什么明琮爱看电影了，电影都是别人的人生，而扮演别人好像体验了别人的人生。晚餐时想起的小萝卜的事让他心情很复杂，也感觉到了压抑，这里的生活就是一天过去又一天，无趣且毫无期待。他突然就明白小萝卜的乐趣了，那是避难也是在找解决困难的办法。

        明琮闭上眼睛思考了很久，漂亮的睫毛在灯光的照射下，落下一片阴影。他翻了个身定定地看着白色的墙面，突然下定决心走小萝卜想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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