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前世弱水（9）

生死一瞬间，苏阶是安定的。

    她近乎奇异地相信，自己不会死。

    尽管已运足灵力预备以死抵抗，但她就是料定，自己不会这么轻易、又悲惨地死去。

    而事实也正如她料想的那样——火光未伤及她分毫。

    睁开眼的瞬间，她急切地搜寻楚诠的身影。

    还好，他只是跪在了地上。

    可——

    他为什么要下跪？

    ……

    风沙漫天。

    少年的背脊绷紧，隐隐，克制着战栗。

    他的嘴唇有些裂了，唇珠下是殷红的血痂，血痂周围，是层层脱皮。

    苏阶不懂为什么他的嘴唇会干涸至此，却在看到唇珠下一点红星的刹那，剧烈心颤！

    一定有什么！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变故发生了！她能感觉得到！

    她能感觉到……楚诠、楚诠他……他在悲伤啊！

    她好想去扶他起来，她想去抱抱他，可是，她被宫冉钳制着，动弹不得。

    “娘。”

    少年的身后，一片苍茫。

    “柳瑶瑶不过寻常人族，还请放了她。”

    “……至于苏阶，求娘亲……不要动她。”

    那般颤抖的声线。

    六年来，苏阶都不曾见到楚诠流露出害怕。

    现在却如此惧怕，他的，生母。

    所以才，跪她么？

    那个在沉闷中长大的孩子，那个不敢为自己考虑的孩子，六年来，她都舍不得让他难过。

    居然、居然在他的亲娘面前……可怜成这样？

    恨意冲上颅顶，苏阶召来长剑！

    然而楚诠却在这时跪行几步，撕裂了声音，叫着苏阶的名字。

    剑刃未及出鞘，她却又立即收手。

    狠狠闭上眼。

    “楚诠，我们回家。”

    纵使被钳制着，苏阶也高昂着头颅。

    什么灵女？呸！她只嫌恶心！

    “娘……”

    少年又唤了一声，嘴角有星星点点的血沫。

    这个时候，他的灵力已经无法护住周身，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都被宫冉的火气炙烤到发皱、干裂。

    他终于意识到，原来在救醒娘亲之后，他遗失的，是命，是先天之灵气。

    现在的他就像个年久失修木门，动一下，骨头里，都会发出生涩粗哑的声音。

    还好……还好苏阶离他足够远，听不到，也看不到。

    广袖一拂，宫冉敛了火光，纯白的衣裙纤尘不染。当恨意撤退，她那张脸，还是一贯的清冷绝尘。

    不知是何种心理在作祟，她抛给楚诠一个选择题：“你要跟她回家，还是跟我走？”

    “跟您。”

    没有任何犹疑，楚诠张口就答。

    苏阶怀疑自己听错了。

    或者说，他们进入芷萍之后，就跌入了某个幻境？这就是一个假的世界。

    假的假的，什么宫冉和楚诠，一定全都是假的。

    ……

    …………

    “苏阶？苏阶！”

    “苏——阶——！”

    “……”

    再一次在课堂上走神，苏阶被大塾师叫到院子里罚站。

    她起先还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后来就又低下头，呆呆出神。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缓慢地察觉到视野似乎变暗了，木然抬头。

    看入微蹙的眉头，心弦跟着一绷。

    然而来人却不是楚诠。

    王庆有些担心地看着她，犹豫道：“我听他们说……你想退学？”

    “嗯。”苏阶视线飘向别处，没什么心情。

    “为什么放弃科考？”

    “……”

    长久的沉默。

    这些天，大家都说苏阶从芷萍回来后，就撞邪了。

    王庆往后退了退，但观察着苏阶的模样，还是鼓足勇气：“你不要担心，楚诠一定过得很好的！我、我很期待能在以后的考场上见到你。”

    原本六神无主的姑娘突然抬起头，“你说什么？”

    王庆登时红了脸，下意识撇嘴：“没、没什么……”

    “再说一遍。”

    焦急而迫切的眼神。

    王庆沉了沉气，闭上眼，逐字逐句：

    “我很期待能在以后的考场上见到你！”

    “不是这个。”

    “？”

    “前面那句。”

    “……”王庆挠了挠头，犹疑道，“楚诠一定会过得很好？”

    “谢谢！”姑娘突然咧嘴笑了，“借你吉言！”

    她本就生的明艳，一笑起来，比阳光还要耀眼。可是此时此刻，王庆莫名觉得心里发堵。

    什么啊，你还不如哭出来算了。

    一点也不像那个我喜欢的样子了。

    ……

    散学后，苏阶同柳瑶瑶宋幸还有蒋雪一路。

    三个女孩莺声燕语，不算聒噪。苏阶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时而觉得有趣。

    蒋雪家离得最近，率先到家的她在路口跟伙伴们挥手作别。

    苏阶也跟着挥手，却在这时，敏锐地捕捉到什么一闪而过。

    她突然朝着某个方向拔足狂奔！

    “苏阶！”

    宋幸着急忙慌地去追她，蒋雪和柳瑶瑶对视一眼，也跟着追过去。

    她们都知道苏阶的速度自己是追不上的。可是连日来她神情恍惚，好似变了个人，苏父苏母还有塾师们都很担心她，身为朋友，她们又怎能无动于衷？

    好在苏阶只跑出去几里地就停下了，独自站在那儿，慌乱地寻找什么。

    “苏阶，怎么了？你跑来这儿干什么？”宋幸很担心她。

    这声音让苏阶好似抓到了根救命稻草，她抓着宋幸的手问：“你刚刚有没有看到？”

    “看到什么？”

    不，不是她这个角度。

    苏阶转而又去抓着柳瑶瑶：“你看到了对吧？我们刚刚面对的是同一个方向，你一定看到了对不对？你快告诉我你看到了！”

    “别发神经了行不行？！”柳瑶瑶奋力甩开她，“楚诠已经离开苏家一个多月了！”

    楚诠已经离开苏家一个多月了！

    这句话像是什么禁令秘语，每每都是趁苏阶不在场时被人偷偷提及。

    此时此刻，柳瑶瑶把它血淋淋地扔到苏阶面前。

    “你清醒一点行不行？是你把我从天虞山背下来的！从那之后楚诠就消失了！杳无音信！”

    蒋雪冲上前劝柳瑶瑶别再说了，她怕苏阶情绪失控。

    可是，过了片刻。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很平静。

    “我知道的，我知道楚诠……已经离开了，他是真的，离开我们了。”

    尽管努力让语调听上去正常，但还是有几个字，荒腔走板，拖出了哽咽。

    蒋雪突然就鼻子发酸。

    “所有一切都是真的。”苏阶捏了捏掌心，再一次走到柳瑶瑶面前，嘴巴微颤，“可是我刚刚真的看到他了，不是幻觉！”

    “那么多次……那么多次我希望自己能产生幻觉看到他，可是一直都没有，所以刚刚一定是真的……他没准、没准回来偷偷看我们了？”

    从未见过这样的苏阶，宋幸心揪成一团，劝慰道：“苏阶，我们先陪你回家吧？回家洗个热水澡，再喝杯热水，我们听你慢慢说，好不好？”

    苏阶摇头，执拗地看着柳瑶瑶。

    “你若是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又何必问我？”

    柳瑶瑶回视着苏阶，“还有，以后不要再跟我提起楚诠了，我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一个多月，苏阶甚少言语，偶尔想起什么儿时的事情，反而会抓着柳瑶瑶诉说。

    好像，只有这个人的存在能告诉她，天虞山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

    “为什么？”苏阶不明白，“你不是……”

    “我之前是很喜欢他。”柳瑶瑶坦然承认，“可是他有个那样的娘，我害怕。”

    简简单单，三个字，我害怕。

    就这样，抹净了她的喜欢。

    苏阶突然泪如泉涌。

    两只红彤彤的眼睛狠狠盯着柳瑶瑶，泪水夺眶而出。

    蒋雪和宋幸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

    “你、你为什么哭啊？别哭了别哭了，你别吓我们！”

    一个多月，从她们得知楚诠离开苏家，到苏阶每每怔愣出神，她们都没有看到她哭过。这会儿怎么就哭成这样了呢？

    苏阶越哭越凶，越哭越凶，到最后，泣不成声。

    她们不知道。

    她们不知道宫冉对楚诠一点也不好啊！

    楚诠离开苏家，本就没有爹娘来爱他了，而如今，却是连柳瑶瑶也不喜欢他了。

    那个孩子，那个怕黑的孩子，没人爱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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