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空旷明亮的画室里，各种常用的石膏模型被冷落在一旁，学生们围着地上的镜子、枯枝、吉他、迷彩服……五花八门的东西，沉思讨论。

        这是江老师别出心裁的一节创意静物素描课，大家画自己喜欢的东西，从生活中寻找创作视角。

        学生们不断审视调整着摆放位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张张青春飞扬的脸上神情逐渐凝重。原来想要把发现的美表现出来，这么具有挑战性。

        江放观察着他们的思路和表情，并不参与，只在必要的时候，简短地提示或建议一两句。

        因为他的作业太难，绝大多数学生都选择了组队完成。角落里独自蹲着一个男生，不知在捣鼓什么。

        男生跟前空无一物，见江放走近，立刻笑着站起身道：“江老师，我画这个。”

        周围同学闻言，纷纷好奇地看过来。

        在众人的目光中，男生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朵鲜艳的玫瑰，低头嗅了嗅，噙着笑送到江放眼前。

        玫瑰的花语，再配上一脸深情，男生的意欲已经不言而喻。

        泽川美院油画系的江老师，斯文儒雅，光一双拿画笔的手就让人想入非非，暗恋他的女生，围着操场能排三圈。而泽川又以艺术氛围浓厚著称，学生们也常干各种离经叛道的事。

        但是，敢在江放的课上公然作乱的，眼前这还是头一回。

        众人望着那男生惊得张大了嘴，又齐刷刷看向这位以面冷心狠著称的江老师。

        鲜红欲滴的花瓣就在眼前，呼吸之间还能感觉到淡淡花香，江放眼眸微抬，“太单调了。”

        和给其他学生的点评一样，言简意赅。

        男生似乎早有准备，又掏出一枚复古的银戒，和一个精致的白色信封。信封上醒目地写着“to江放”，还用指纹印了一个红色爱心。

        三样东西组合起来，颜色、质地、形状都得到了映衬对比。构思不错的同时还高调示爱，这段位……靠，绝了！

        这个男生叫相乐，年纪打扮看上去和班里的学生差不多，但实际上是一家画廊的主理人，借着系主任叔叔的关系，时常蹭来江放的课。

        相乐挑挑眉：“江老师，这样呢？”

        江放又看了两眼，终于略略点头。不过发表完意见，没再多给一个眼神。

        他转过身，对上一双双看热闹的眼睛时，冰冷如霜的脸上才微微蹙了下眉。

        “是嫌我给的时间太多？”

        回答他的是，一片拨浪鼓似的摇头和哀绝的目光。

        画室再次被创作的气氛包围，包括相乐在内，大家回到各自的位置专心构思作画。

        窗外阳光越来越盛，照在绿油油的叶子上，反射出的光芒逐渐变得刺眼。

        等到下课铃响起，江放低头看了眼时间，拿起外套，迈着修长的双腿往外走去。

        画室外连着一条长廊，两侧的护栏上，稀稀拉拉立着许多酒瓶。是那帮学生们喝的，说是作业压力大，需要减减压。

        高的低的、方的圆的、棕色的绿色的玻璃瓶子，在阳光下别有一番味道，江放偏头稍稍多看了一眼。在看到一块坑洼残缺的商标后，又蹙眉移开了视线。

        兔崽子，要撕也不撕个干净。

        “江老师等等！”

        江放脚步顿了顿，头也没回气定神闲继续往前走，直到数秒钟后被拦住了去路。

        面前的男生脸颊刷上了一层绯红，眼神万分虔诚，“江老师，请你收下。”

        是刚刚那朵玫瑰。

        “我的画已经画好了。”相乐说着扬起另一手上的素描作业。

        围观的学生立时多起来。

        “谢谢。”江放接过那朵花，顺手插在一个玻璃酒瓶里，便转身欲走。

        “江老师……”

        这人不依不饶的让江放有些烦躁，但他依然回了头。

        对方看了眼瓶中的玫瑰，一咬牙，又捧上自己的画作，“这个也，送给你。”

        江放：“谢谢，但这个水准还不值得我收藏。”

        “那……请江老师指点一下。”

        “已经下课了，不好意思我今天还有事。”江放说完利落转身，手上的风衣从臂弯垂下，随着步伐轻轻摇摆。

        -

        造型奇特的雕塑，蔚然成阴的绿树，青春洋溢的面孔……陆君倾坐在后座，透过放下来的车窗，若有所思地眺望着校门口的景致。

        这所泽川美术学院他已经关注了一千多个日夜，连平面消防图上的每个角落都记得一清二楚。可真正靠近这里，今天还是头一次。

        他会不会恰好出现在这人流中？陆君倾突然想。

        坐在驾驶位的陈助理看着他俊朗的侧脸不禁纳闷，平日里高效刻板、又无生活情趣的工作狂老板，怎么盯着一所高校的大门发呆？

        但转念一想，这小陆总才二十出头，怀念校园时光也是正常。陈助理建议道：“陆总，咱们进去逛逛？”

        陆君倾摆摆手，仍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处。

        艺术院校的风气十分开放，剃着平头的女生、五颜六色长发的男生，还有头发一半黑一半白的……

        奇装异服之下，一个穿着黑色高领毛衣，身姿挺拔的男人显得格外优雅出挑。

        那人皮肤白皙，身形气质乍看之下有点像……

        念头一冒出来，陆君倾心跳有些加速。

        眨眼间，那人的样貌打扮在视野中越来越清晰。额前留着落错的刘海，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和曾经认识的他风格明显不同。

        却和近照上的他，特征完全一致。

        “江放！”陆君倾呼吸一滞，差点喊出声来。

        江放脸上带着一如往日的疏离，因为刚刚的纠缠，眼神里透着淡淡的恼意。他步子迈得飞快，只想快点走出学校。

        “江老师，江老师……江放！”呼喊声引得路过的学生纷纷侧目，有人坏笑着冲江放吹起了口哨。

        江放视若无睹，继续大步往前走。然而身后的人已经追上来，再次拦住他。

        这时正值中午饭点，校门口人头攒动最为热闹的时候，一双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两人。

        江放眉心微蹙，不悦地看着这个系主任的侄子。既然这小子都不担心给自己叔叔丢人，那他也不用再顾及了。

        大庭广众之下，对方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江放，我喜欢你！”

        不偏不倚，恰好竟是这几个字……江放整个人怔住。

        记忆中的某个画面瞬间重叠至眼前——

        乖巧的少年倔强地咬着唇，湿漉漉的眼睛乞怜地看着他，良久，语气坚定，“江放，我喜欢你！”

        江放呆呆地站着，思绪一下子却飞到了五年前……

        -

        陆君倾在车上悄悄看着江放，要不要下去打个招呼，他犹豫不决。直到被一个银灰色头发的男生闯入视线，打断思绪。

        看样子是江放的追求者。陆君倾换了个坐姿，眯起眼饶有兴致地看着。

        “我是不会喜欢年纪比我小的。”这是江放当年给他的回答。

        他还记得，当时江放刚刚洗过澡，脸颊绯红，半干的长发随意地撘在脸侧，有着说不出的风情。只是那双本是含情漂亮的眼睛里，却是冰冷无情。

        此刻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小男生告白，江放的脸色会有多臭，他不用看都能想象到。

        江放还没开口，陆君倾已经看到了那人的结局。他确信，江放这样的人，不可能喜欢这种幼稚的家伙。

        但不知怎么的，他脸上的肌肉还是不自觉微微绷紧起来。

        -

        时间一秒又一秒过去，江放没有拒绝，相乐欣喜若狂，意气风发地拿出那枚复古的银戒。

        大师级纯手工打造，上面刻满了梵文，戴在江放削葱般的手指上一定非常好看。

        他有些激动，在触碰到江放圆弧的指甲时，却猛地一个踉跄。

        什么人从身后推了他一把，戒指叮叮两声掉落在地，又滚了好一段距离，才晃悠着停下。

        相乐踉跄着站稳回头，他的江老师已经被一个穿着西服的男人拽到了校门外。

        “放手！”

        “放手！”

        “你是什么人？给我放手！”

        江放连声呵斥，对方根本充耳不闻，反而手上更加重力道，脚步更急。

        这个西装背影十分陌生，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如此放肆，江放怒道：“再不放手我就报警了！”

        陆君倾终于松了手。

        他拍了拍西服上刚刚带出的褶皱，转过头好整以暇地看向江放。江放正揉着手腕，俊逸的脸庞因为怒色看上去更加鲜活。

        陆君倾出声问候道：“好久不见。”

        是他……江放的表情霎时僵住。

        闻华市说小不小，自从得知他回来，就知道会有遇上的这天。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五年不见，眼前的陆君倾已经长成了俊朗青年，身长玉立，需要他抬头仰视。身上穿着精致简约，显出几分沉稳干练，这形象和江放曾经期望的差不多。

        但此时此刻，江放却谈不上欣慰或者高兴，甚至，心情有些复杂。

        过了几秒，江放扬起下巴，冷冷“嗯”了一声。

        陆君倾却望着他轻快地笑了，在春明媚的阳光下，笑得恣意晃眼。

        “刚刚是骗你的，一点都不难吃，味道不错。”

        “真的吗？”少年的眼睛立刻亮起来，嘴角扬起漂亮的弧度。

        当年他随意的一句表扬，陆君倾也是笑得灿烂满足。两张笑脸相叠，恍惚间江放伸出手，想像从前那样，去揉揉他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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