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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三章


都城内,有羽林军。

        这支负责守护皇城的强大军队,拥有世人难以想像的力量,拥有道门的修行强者,最关键的是,拥有强大的意志和决心。

        依据律法,如今的羽林军只听从两个人的命令,朝阳皇帝陛下,以及许世将军。

        顶着寒冷的风雪,羽林军开始结队,然后准备出营,然而却不得不在营外的玉桥前停了下来,因为桥上有一个人。

        那个人戴着一顶高冠,身着袍服,盘膝坐在桥面的积雪中,微低着头。

        许世看着桥上那人,再也无法压抑住心头的怒意,喝声如春雷在桥头绽开,震的飞雪乍乱:“拦道者死!”

        律法未曾有此议,古礼未曾闻此事。”

        师兄抬起头来,看着桥下那位朝阳军方领袖,平静说道:“既然如此,若要我死,你须先死。”

        除了那人和许尘这两代入世之人,兑山宗后山向来不入世,雪桥那头的羽林军将士,并不知道盘膝坐在雪中的高冠男子是谁。

        听着此人居然敢对许世将军如此不敬,如此嚣张,羽林军顿时愤怒到了极点,须发贲张,直似要刺破身上的盔甲,拔刀提枪便欲冲上雪桥,将那厮当场斩杀。

        许世面无表情举起右臂,身后的骚动与杀意顿时平息。他看着盘膝坐在雪中的那人,神情渐凛,说道:“兑山宗莫非真要出尔反尔?”

        师兄看着桥下的他,说道:“兑山宗不反对西门望归老,也不反对小师弟挑战他,因为没有办法去反对。”

        许世蹙眉道:“你知道我是去反对这件事。”

        师兄说道:“我反对你的反对。”

        许世看着雪桥上这个人,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声音微哑问道:“这是宗主的意思?”

        师兄说道:“不,这是我自己的意思。”

        许世微微眯眼,说道:“所以你拦在雪桥之上。”

        师兄盘膝坐在雪中,身姿挺拔,衣袍在风中无一丝颤抖,若雪峰中的崖松,似极了当年兑山宗那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看着雪桥下方的许世以及羽林军的铁骑,面无表情说道:“我尊敬小师弟,所以我不会插手,但我要他得到公平。”

        皇宫御书房内不停响起愤怒的骂声,激烈的争论声,白痴与各式各样的污言秽语,就像漫天飘舞的雪花般,向着四处播散。

        离开兑山宗,以最快的速度进了都城,来到那家刚刚修葺一新的小道观。因为雪势太大的缘故,街坊们的庆祝活动已经草草结束,叶天明听到皇城处的事情后笑了笑,便消失在风雪中。

        皇城外的街巷里,驶来了很多辆马车,收到消息的各方势力,都派出人马来打探消息,包括各国使节以及西晋神军在世间的代表。

        护城河远处的雪亭里,一身青色道袍的叶红鱼看着宫门方向,看着那面在风雪中呼啸飘舞的血旗和那把刺眼的大黑伞,沉默不语。

        潘安带着叶瑶雪街那头走来,因为叶瑶的身份,他没有让她跟着自己走到皇宫之前,转身敲开了南街巷一家紧闭的店门。

        他在那家店里借了把椅子,然后挪动着圆滚滚的身体,从雪街挪到了皇城下,看着许尘说道:“准备打架之前,要节约体力。”

        许尘说道:“谢谢师兄。”

        早有亲兵替西门望端来桌椅,甚至还有一盏热茶,在血旗之前,风雪之中,他捧着茶碗,随意饮着,神情自然平静。

        看到潘安,西门望微微蹙眉,却也没有多加理会。

        许尘在椅子上坐下,侍女在椅后撑着大黑伞,潘安想要替他包扎还在流血的左手掌,却被他摇头拒绝。

        宫门前,血旗黑伞在风雪中,将军饮热茶,许尘养神,这幅画面很诡异,甚至有些荒唐,却又很可怕。

        皇城前的街巷里隐藏着很多辆马车,还有很多人没有到现场,在各自的府邸里情思各异地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先生出现在雪桥之上,便等若是表示了兑山宗的态度,兑山宗同意许尘挑战西门望,那么朝阳军方也无法阻止这件事情。”

        来自清河郡的三供奉,把目光从公主府露台前方飘落的雪花里收回,看着那两名身份尊贵的皇家姐弟,微笑说道:“恭喜殿下。”

        公主的神情很平静,眼眸深处却隐藏着忧虑的神情。

        西门望是皇后娘娘最强大的助力,他解甲归老对她和李珲圆来说,已是极好的事情,许尘挑战西门望则是更好的事情,无论谁胜谁负,即便兑山宗会对此事保持沉默,也会对皇后一方生出憎恶的情绪。

        然而她无法开心,因为她和世间所有人一样,都认为许尘不可能是西门望的对手,换句话说,今天许尘一定会死。

        她望向一直沉默坐在另一方的何明池,微微蹙眉问道:“国师去了小道观,叶天明先生有什么说法?”

        何明池摇了摇头,说道:“即便是西晋神军,想要在都城里阻止这件事情,也不可能做到,因为兑山宗已经点头。”

        三供奉淡淡说道:“殿下如果还是不放心,老夫或许可以有些手段,让西晋神军和兑山宗因为这件事情再生嫌隙。”

        听着这句话,公主面色渐寒,微微眯眼警告道:“不要尝试用任何手段去挑弄兑山宗的怒火,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承受不起。”

        三供奉平日里在清河郡备受尊敬,有若老祖,面对着朝阳公主殿下,可以自居下位,然而听着这番话,心中依然生出些恚意。

        “殿下说的是,那我去看看。”他面无表情说道。

        他轻拂衣袖,走出露台,迎着风雪离开公主府,向雁鸣湖畔走去。

        雪一直再下,而且越下越大,纷纷扬扬洒向都城。

        雪再如何轻,终究也会落在地面上,或者被扫进水沟,或者积至来年,春暖花开时被太阳融化成水,混着灰尘枯叶,流逝无踪。

        这便是天地间的至理。

        就如同该做的事情总是要做的,该来的人总是要来的,很多人伴着漫天的风雪来到了都城,其中便包括一位僧人。

        那名僧人戴着一顶破旧的笠帽,身上穿着一件破烂的木棉袈裟,露在笠帽阴影外的面容寻常无奇,却天然带着一股坚毅的味道。

        僧人经由西城门入城,站在风雪长街上,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走,转身来到一家热粥铺前,摘下笠帽,开始问路。

        摘下笠帽,露出满头青黑锋利的新生发茬儿,就如同僧人的神情一般肯定坚毅,然而当他问路时,脸上的笑容却是那般慈悲温和。

        用问路这个词并不准确,这名僧人始终紧紧闭着嘴,偶尔咧嘴笑时,能看到他的舌头只剩下半截,原来是个不能言的哑巴。

        对于坐在风雪中的许尘和西门望来说,这一个时辰很长,因为风雪再如何寒冷,他们的身体早就已经热了起来。

        对于皇宫里的皇帝陛下和雪桥那头的许世来说,这一个时辰很短,因为兑山宗的态度让他们无奈,他们来不及做更多的事情。

        就在这个时辰快要结束的时候,朝廷终于找到了方法,宫门骤然大开,朝阳国师李隐和文渊阁大学士曾静,在数十名太监的护送下,脚步匆忙来到了场间,开始宣读陛下的旨意。

        亲王殿下楚天成,沉默走在人群最后方。

        文渊阁大学士曾静,在朝阳内阁中排名最末,但他是侍女的亲生父亲,身份特殊,国师李隐乃是修行之人,向来不理会朝事,但他与许尘有旧,从楚陆隐大师那边算起,许尘要称他一声师叔。

        陛下让他们二人来宣读旨意,自然是要走以情动人的路数。

        果不其然,许尘看着这二位,不得不站起行礼。

        曾静大学士咳了两声,伸手把落在圣旨上的那抹雪花抹掉,说道:“陛下有旨。”

        皇城前的所有人都敛气静思。

        曾静看了亲王楚天成一眼,轻声一叹,然后声音微涩说道:“朝阳毅亲王楚天成,因天启元年旧事,自请除王爵。”

        满场俱静,皇城前的人们,难以压抑心头的震惊,望向亲王殿下。

        楚天成那顶尊贵的王冠,现在还在许尘和西门望之间的雪地上,已经渐要被积雪掩埋,他的头发现在有些乱,看上去有些狼狈,但脸上的神情却异常漠然。

        曾静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双手握着圣旨,声音微颤继续念道:“前宣威将军那人谋逆叛国一案,因证据不足,现予撤销……”

        圣旨上那些名字,经由大学士微颤的声音,被一个一个接着报出,回荡在风雪中,撞击在朱墙上。

        “宣威将军……”

        “夫人……”

        “偏将沙刚……”

        “校尉程心正……”

        “文书林海……”

        “属官胡华……”

        听着那一个个早已消失在历史里的名字,听着那一道道官复原职、加以追思追封的旨意,皇城之前死寂一片。

        陛下的旨意里,没有提到重审当年旧案,然而堂堂亲王自请除王爵,涉案的所有将士都被平反,这……和翻案有什么区别?

        人们终于明白了宫里的意思。

        陛下曾经想过替宣威将军叛国案翻案,只不过因为朝中局势和西晋神军的关系,尤其是没有证据的关系,没有做成这件事情。

        今日兑山宗默许许尘挑战西门望,给朝廷设下了一道难题,然而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陛下依然不能翻案,于是他选择用这样的方式。

        不是翻案,亦是翻案。

        至少,这可以给当年冤死的人,以及今天的许尘一个交代。

        宣旨开始时,西门望从椅中站起,陛下的旨意里没有牵涉到他,他的眉头却渐渐蹙了起来,然后缓缓重新坐下。

        那些名字还在风雪中飘着。

        西门望知道那些名字,见过那些名字所代表的人。

        十几年前,他曾经亲眼看着那些人死在自己的面前,见过那些堆成小山的头颅,有闭上眼睛的,有睁着眼睛的,眼睛里有绝望的,眼睛里有愤怒的。

        那些名字隔了十几年再一次响起,在皇城之前,进入他的耳朵,他越来越沉默,脸色越来越铁青,握着椅扶手的手越来越用力。

        他不觉得愧疚,更没有自责,也并不黯然。

        他只是愤怒。

        扶手化作粉末,从他的手指缝里簌簌落下,带着怒意,落在雪上。

        没有人注意西门望大将军此时的情绪。

        因为陛下的旨意里没有提到他。

        从律法规矩上来说,他现在已经不是西门望大将军。

        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平静接受,然后老老实实离开都城。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许尘。

        他们清楚陛下这道旨意的对象是谁。

        想要阻止这场生死决斗,只能寄希望于许尘撤销挑战的邀请。

        陛下替那人翻案,厚赐重赏,恩荫三代,为的就是这一点。

        皇城前的人们看着黑伞下的许尘,心想应该就这样结束了。

        从听到那人三字开始,许尘便低下了头,专注地看着脚下的厚雪,侧着脸,专注地听着旨意上那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他听过那些名字,所以他今天听的很认真,但脸上的神情却很复杂,有些欣慰,有些失落,有些自嘲。

        圣旨上的名字终于念完了。

        曾静大学士和国师李隐走到他身前,把圣旨郑重递了过去。

        许尘接过圣旨,沉默不语。

        李隐神情凝重,说道:“陛下说,只要你承认前面那些命案,他会特赦你,因为毕竟情有可原,如果你觉得亲王殿下除爵还不能补偿,陛下和皇后娘娘会代表西门望将军向你致歉,做出补偿。”

        国师说话的声音很轻,被风雪掩盖,除了他自己和许尘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够听到,但人们能猜到他和许尘在说什么。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心情渐渐放松的时候,许尘做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决定。

        许尘把圣旨搁到身后的椅子上,看着李隐和曾静,以及皇城前的人们笑了起来,然后举起手掌。

        他开始鼓掌。

        开始的时候,他的动作很轻柔,然后越来越用力,劲道大的仿佛是在用力拍打着一墙墙,掌心的伤口再次迸裂,四处溅血。

        啪啪!

        啪啪啪!

        啪啪啪啪!

        掌声越来越响亮,血水从他的手掌间不停溅开,然后淌落,滴到他的身上,淌至他的腿上,最后落在雪地里。

        看着这幕画面,皇城前的人们再次感觉到一股冷漠而恐怖的意味,他们的身体再次随着风雪而渐渐寒冷起来。

        “陛下很仁厚,律法确实有些作用。能够听到圣旨上的那些名字再次在都城里响起,这是很好的事情,我很安慰。”

        许尘感慨说道:“可惜终究还是有些名字被遗忘,我很遗憾。”

        曾静紧张问道:“还遗漏了谁?我马上入宫去请示陛下。”

        许尘微笑说道:“还漏了将军府里很多名字,比如马夫,比如厨娘,比如园丁,比如丫环,还有……我的父母。”

        曾静不解说道:“最先追封的便是将军以及将军夫人……”

        许尘低头看着脚下的雪以及雪上的血点,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将军和将军夫人并不是我的父母。”

        此言一出,风雪骤散。

        从很久以前,军方便开始调查许尘和那几椿离奇命案之间的关联,虽然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但是他的身世传言早已在都城里流传开来。

        所有人都相信,许尘便是宣威将军那人的儿子,当年灭门惨案的遗孤,在世间蛰伏多年,终于进入兑山宗一朝得势,便要展开血腥的复仇。甚至皇帝陛下和西门望,以至兑山宗后山很多师兄师姐都相信这个传言。

        所以此时,当皇城前的人们听到许尘轻声说出这句话后,不由被震撼的难以言语,完全无法相信,心想你若不是那人的遗孤,那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西门望看着黑伞下的许尘,眉头微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尘低头看着雪上那些如梅花般的血点,仿佛看到了十五年前柴房里地面上的那些血点,脸上露出莫名的笑容。

        风雪骤散骤拢,渐骤渐急。

        许尘抬起头来,看着众人问了三个问题。

        “为什么你们都以为我是将军的儿子?”

        “我为什么一定要是将军的儿子?”

        “为什么你们都希望我是将军的儿子?”

        众人还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根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许尘自嘲一笑,说道:“很遗憾,我真的不是。”

        “我的父亲不是宣威将军,不是校尉,不是属官,甚至也不是文员,他只是将军府的门房,而且是二门的门房,便是连门包都拿不到多少。”

        “我的母亲自然不是将军夫人,她只是一个出身低贱的婢女,虽然她喂过少爷奶,可以出入后宅,但她依然只是一个婢女。”

        “陛下替将军翻案,我很欣慰,这是真实的感受,因为将军和将军夫人都是好人,他们死的很冤枉,只是我很遗憾于……没有听到我父母的名字。”

        他看着皇城前的众人说道:“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我的父母本来就是些不起眼的人,他们的名字也很不起眼。”

        “我父亲是个孤儿,得将军赐姓为林,他叫林涛。”

        “我母亲甚至没有名字,她是被人从河北郡卖到都城的,从小到死都被人叫李三娘,因为她隐约记得自己在家里排行第三。”

        血水顺着许尘的手掌继续向雪地上淌落,他脸上的神情很平静,叙说的也很平静,不是冷漠,是真正的平静。

        然而这种毫不激动的平静,却让看到许尘面容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生起,然后僵冻了全身。

        这种平静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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