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宓宗，臭如狗屎

和尚娶妻已是谬闻，还要论聘礼，老板娘听完忍不住，实在想嘲：“哈哈哈……和尚念经，果真有样学样，前有宓宗掌尊拜倒江都妓子的花裙下，不惜毁了十年佛灯之礼，也要为了自己的女人，以一敌万人，后有你们这些僧众，前仆后继地要娶亲，还修什么佛，各个都修成情圣了，哈哈哈……”小扇子又打开来，遮着那封小嘴，打着颤。

净空无辨，这本就是自己做的，是他累了全天下的修佛僧。

“小师父，听我一句劝，寻常人家备聘，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什么锦被珠钗，胭脂雪衣，你若是能够着，洱城里优次劣等，都明码标了价，你也去瞧瞧，这东西……”她又敲了敲木屉，“不好够的！”

净空沉着气，脸愈发地寒凉，地下鬼城的光亮靠的都是冥灯，冥灯阴森，只照到一半净空的脸上，皮冷眸漆，把冥灯的阴森都逼退了。

净空伫了一阵，像在下什么决定，可他明明来时已经想好，无论如何，都要还阿饶一片光明。

“若是这个呢？”他从灰袍里掏出一物，放置柜台，琉璃体碰触木柜，“吭哧”一身，敲进了老板娘的心。

柜台之上，一盅小小的玲珑琉璃盏，坐在三层木雕的六瓣莲上，其壁缀了数颗小小的琥珀珠，正映着灯芯的微弱之光，灯芯点点实在弱，可它已是世间唯一盏，独一物了。

“这？”老板娘俨然不敢信，“佛灯？”世间万盏，只佛灯无需灯油，她的眼虽细窄，可看得门清。

“是宓宗佛灯。”净空纠正了她言。

一年前，宓宗了祖于西华之巅亲泯了万家佛灯，然此佛灯非彼佛灯，只有宓宗高僧亲奉的佛灯是单芯。小小琉璃盏内，单芯独苗依稀可见。

“宓宗不是早闭派遣徒，关了万佛之门的结界了吗？”

“所以，此为世间独一盏。”净空的指扣响了柜，又敲亮了老板娘的眼睛。

“可这一盏的另一芯在哪儿？”

“当然是在宓宗掌尊的心口。”

“不能，他不是死了吗？”西华半山的恶战结局，连三岁小子都知道，那位年逾弱冠的宓宗掌尊在送万人入了下道轮回地狱后，不能接受心尖人的死，最后，在一片魔气浪云中，他抱着那具美人尸身，跳了崖……

如今的传唱，都是奉为殉情的凄爱故事来说。

然净空笃定地迎着对侧之人狐疑的目光，认真道：“可有人真的发现他的尸身？”他眸不换色，面不改凉，乍一听是问，实则为答。

老板娘听完话，不晓得能不能信，然唯一事她不疑，她家坐镇鬼市百年，开铺鉴物从无差池，无上佛灯还是能分得清的。

若真是宓宗掌尊亲奉的佛灯，那这和尚便是拿了一身佛骨金躯来换，拿了宓宗掌尊的命来换。别说一双眼睛，即便这一整屉百双都给他，如此的生意也不亏本。

琉璃瞳门透着外头亮白的人影，刚刚这和尚提及的他一心一世要娶的姑娘，正端正地立在那儿，宛若罗河上的清莲。若不是和尚说要娶她，老板娘还以为，那是哪位凡界美仙。

“换，还是不换？”净空敲柜，抓回她的视线，她当然毫不犹豫，不能错过了机会，一字“换”后，便抓起佛灯，凑近眼，好好赏起来。

灯芯移近后，那光亮甚至成精。“这一面屉里的，都是你的了！”老板娘贪眼瞠目，再挪不开。

净空瞬时松了心间气，下一刻，果真认真挑起来，“墨黑，浅青……”对着屉上木牌，他默念有词，只不问阿饶，预备自己替她决定了这糟。

“小师父。”刚选了一阵，老板娘忽叫了他：“你是个爽快人，我们家开门做生意，有言都得道在先，这一事，我须提醒你，我这里卖的都是死人眼睛，那姑娘用上后，自然会比常人多看到些东西！”

话没完全拎清，净空皱眉有疑：“嗯？”

那人笑，继续作例打比：“就好比……妖、鬼、魔，心魔、魂魔、真魔、伪魔，往后哇……她的心可比你们这些修佛的还有明镜！”

。

净空出铺后，那卖眼的老板娘仍隔着琉璃瞳门细细揣观他二人，要说刚刚这和尚，长得确实识人俊色，再配上旁的那位仙姿灼灼，风景极好。

“可惜是个瞎的！”连她也摇头叹惋，还有那单芯佛灯……

突如其来的回味促得老板娘猛地打了个激灵，像是被人拨动了灵光，“莫不是，他就是……”她自言自语，拍了脑袋，回神再看，铺外已人去空空，孤剩冥灯。

鬼市冥道上，灰袍囊了各方飘过来的鬼泣，替白袍挡了所有歪风，末了，净空还是不放心，他停下步子，站到阿饶身前，又为她紧了扣，拉袍照稳她全身。

阿饶回想，难怪往日她探鬼市时，入了魑魅婆子的迷境，原是身旁缺了这样一位护魂使者。

“二位是来寻什么的？”有人影从侧处飘过来，形同鬼魅，身窄气无，“我瞧姑娘好半天了，唔……大不妙！”

什么装神弄鬼的卜算子？光闻那半男半女的音，阿饶就撇嘴。

然那魅不知趣，继续虚张声势：“十世冤魔缠身！姑娘再不惊悟！魂都要被噬尽噎！”

十世冤魔？阿饶连眉眼都换上了防备的颜色，她哪有什么十世冤魔，若非要有，只能是情魔。阿饶看不见魅在何处，不好搡他走，只拉了净空的袍要往他处行。

“诶！姑娘瞧一瞧嘛！”魅往自己烂衫的怀里掏了掏。

“瞧？我拿什么瞧？我是瞎的！这你都瞧不出，还学别人算什么天机！”阿饶越发不高兴，鬼市糜烂，还是不该来走这一遭的。

那魅急了，一把扯下披在头的巾布，大呵：“我乃正经宓宗弟子，自长隐学成半佛半仙，隐世逾三十载，如今入世普渡，好话说给你，你别不知好歹！”

巾布下，果真，是个光头。

此话过耳，轮到阿饶慌了，宓宗？那岂不是？她又拉扯了一直在旁闷不吭声的人，不敢去唤他名字，只用劲扯了袍数个来回，催他快走些。

“我，我怎能不知你瞧不见，我是拿给小兄弟看的！”魅掏出一物后，拎起了一片破着洞的衫，遮了半边视线，于净空看。

净空确实想看看，他作的什么妖，只见十指黑甲下，捧着一本金封盖面的手抄佛经，经册薄薄的，窄窄的，只一块饼的一半那样厚。

就这？

大失所望。

“走吧。”净空捏了捏阿饶的手，带她往前。

“诶！二位，我这本佛经可不是普通凡物！”魅一面追着，一面又说了好多话，死不肯放过这单生意：“是，是宓宗掌尊净空！”

二人不由自主同时停下脚步，连旁的风也停了。

“净空……的师父，了祖大师，亲抄！有它在侧，保你妖魔不倾，鬼神不扰！”说完，魅去靠了净空的臂膀，悄咪咪地言：“小兄弟，给姑娘买一册，如今世风日下，正是买家好行情的时候，不贵！也不亏！”

净空淡淡的，显然不可能被打动，他拨开那魅的身，啧了一句：“你也晓得如今世风日下，你宓宗的东西，早不值当什么了！”

那魅终承认自己盘错了算盘，忙话锋一转，挤眉弄眼相附：“是是是！我这不是贱卖吗？贱卖！只为了换一碗面钱，二位就当可怜可怜我这孤寡僧吧！”

一碗面钱？天煞辱佛！即便宓宗再怎么颓败，了祖大师的亲抄佛经，也不能与一碗面相提并论。因此，阿饶先替宓宗鸣了不平：“你说什么？臭要饭的，你……”

眼见阿饶出言护夫，净空心下更不是滋味，宓宗，多亏了仰仗他，才跌到了如今这份各人不待见，纵乞贱卖的份上。

“别说是他了祖的亲抄佛经，就是买他宓宗掌尊，净空，为我娘子祈诵佛经一月，我也不屑花这冤枉钱。”净空的话，犹如枯死的落叶，好不情愿，然不得不，飘进了他人的耳，止了另二人后言。

“这位兄弟了不得，是个有明见的人！”又一捧臭脚的来了，“武林六派，三宗三脉，万众原以宓宗一马当先，如今呢？宓宗早臭如狗屎，廉如草芥了！”

“喂！这是我的生意！”

“人家不买你宓宗的帐，别怪我没提醒你，鬼市是天影的地界，天影可不喜欢和尚，宓宗和尚，更是见一杀百，我劝你换个集！”来人着有道纱，虚晃拂尘，装足了派头。

“二位何不品一品我这本通关钥符，出自气宗道门。”正说着，有铜符置于了手心，符不算精巧，然印有“辰”字，足以威慑皇家兵胄，“此物也不悬乎，乃凡间最世俗的物件，原是因气宗守珩收有一密徒，乃辰王独子，皇家最厉害的这位小世子哇！从前就要风得雨，如今，更是朝堂军政里最年轻的佼佼者，眼下，可有好些江湖门派都因他入了军籍，已归皇家所置了！此符正乃这小世子赐气宗独有，如今江湖路不好走，有了它，便能畅行好多……”

当提及“小世子”时，阿饶的脸色不好，那些不痛快的回忆顺着话茬，钻进心尖。

李承业，是阿饶上过最大的一个当，入的最苦的一个局。

推掌一阵獠风拂过，将围在净空与阿饶周身的那二人抓得远远的，贴在了别家铺门，由此，二人才得以脱身。

“净空，你莫不高兴。”当回到鬼市集头时，阿饶任回味着刚刚那两个东西的浑话，她晓得净空于宓宗修佛二十载，即便弃佛，断不能忘恩。

“是，我不高兴，你也哄哄我。”净空捏了阿饶的脸，话虽是逗言，却满脸心不在焉。

阿饶眼囵了一圈，泯着七分笑，八分傲，九分甜，观在十足的黑视里，正经哄他：“娘子我回家后，定刻苦努力，夙夜不懈，悬梁刺股，勤奋耐劳，好好地学织网，兴许十年后，二十年后，就能买得起一双眼了！”

她晓得，那不是寻常物，鬼市里可不便宜，如今的净空，一介渔夫，哪里买得起这里的东西。可她不晓得，那一盏净空亲奉的小小佛灯，价不能估，可抵日月，能倾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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