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三百四十三章

【十五天后】

        父母在德国学校的工作结束，终于赶在除夕这天回上海。

        我去在机场接他们时，差点没认出来自己的爸妈。

        金丝镜，围巾，长风衣，打扮得像一对归国老华侨似的，哪里还有一点发展中国家知识分子该有的淳朴样子！

        我内心叹气，果然还是被资本主义帝国腐蚀到了。

        一路上听他们讲初到柏林怎么闹笑话，心态是怎么崩的，怎么重拾，坚强面对，并保持微笑地习惯全新的生活方式。

        虽然在电话里也是听过，但现场听听，也别有乐趣。

        他们言谈间看彼此的眼神，是我久违的亲昵，完全不是以前那种下班后为柴米油盐絮叨的老夫老妻，很有点像传说中的“夕阳红火又一春”。

        车开到市中心，母亲说去超市买些食材，做年夜饭。

        我说，您已经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还要做年夜饭？一把年纪这么拼干嘛！我已经在酒店定好年夜饭套餐了，为你们接风洗尘。

        -

        今年上海也是不允许燃放烟火的一年，但这个城市，从不缺热闹，更何况是除夕。

        酒店座无虚席，我不禁庆幸自己包间定的早。

        等菜间隙，母亲终于忍不住，问我和那位梁先生现在怎么样了，在德国多亏了梁先生的朋友各方面的照顾。

        我说，我们挺好的。

        他们便笑开了，说蛮以为这么大年纪的女儿不好嫁的，这下，看看谁还再说三道四的。

        我摇摇头，不由感慨，果然还是中国式父母，是熟悉的味道。

        我端起碗给母亲盛汤，送到她的面前，“妈，这个花胶西洋参汤是我特意买来食材，请酒店厨房炖的，老养颜的，快尝尝看。”

        母亲喝了一口之后，秀眉更加舒展，“嗯，真的蛮好！……里面都放了什么呀，枸杞，红枣……等妈妈回家也这样炖给你喝。”

        父亲笑道：“看来我和你妈妈早就该出一趟远门的，说不定就能早点看到你变乖。”

        “我……”我将正欲脱口的“以后会更乖的”，咽了回去。

        最终说道：“……对不起，爸爸，妈妈。”

        母亲皱眉说，好好的道什么歉，你爸是跟跟你开玩笑的！

        我笑着点头，“……我知道的，妈妈。”

        佳肴美馔，耀煌灯光，一家人其乐融融，一切都没有变，很熟悉的一切，但是为什么……我隐隐觉得，有哪里不真实……

        -

        大年初一早晨，我收拾了一下东西，对父母说去庆州一趟，参加一个老同学们聚会。

        他们当然不信，但也没有拆穿我，怕是误会了不少内容。

        我也不多解释，笑着道别。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转过身，看到母亲在忙着往红包里塞压岁钱，父亲跪在地上给外公外婆上香……我心头一酸，转身走了回去。

        给外公外婆上香，磕头之后，我起身抱了抱父亲，又亲了亲母亲的脸，说：“那个……别太想我，爸爸妈妈。”

        母亲推开我，嫌我亲了她一脸口水。

        我使劲看了他们一会，将他们印在眼睛里。

        背起包，拿过车钥匙，转身离开……

        -

        我的车技不太好，磨磨蹭蹭开到庆州，已经是中午。

        吃过午饭后，我买了一些盒装礼品，送给当地几位香山帮的老师傅，没想到他们还认识我。

        聊天的时候，他们提起若惕，我惊讶于自己可以平静地和他们笑谈，聊起往事。

        一位老师傅说，桃花源造景上个月正式完成，现在正值二月，整个桃花源一定是梅花吐蕊，满园盈红，香飘万里。可惜那里上个月便已经封园，看不到那盛景了。

        另一位老师傅说，那园子本就造了给有钱人住的，你又何必当小秦的面说这些多余的。

        我明白他们的意思……当初这个项目，是为了重现昔日中式园林的荣光，虽然也建有居住区，但整个园林景区是对外开放的，不知怎么到了后来，园林景区也变成了私人所有，禁止居住区以外的人进入。

        一切都变味儿了，与若惕对他们说的，完全不一样。

        我感到有些尴尬，于是起身道别。

        他们硬要让我在他们家吃晚饭，我说不了，还要参加老同学的聚会，要去梳洗打扮。

        -

        离开后，天色已经暗下来。

        我步行去往最后的目的地——桃花源。

        沿路走到不知名的江面古桥时，只听到“啪”的一声，巨大的粉色烟花在我头顶炸开——

        噼噼啪啪的光向下掉落，人群也随之欢腾起来。

        我没想到庆州居然可以放烟火，也从不知道，原来过年看烟花，是这样的一种热闹……

        江面篷船穿过脚下的石桥，两岸的灯光映射在水波中，

        我跟着素不相识的人们一起仰着头，欢呼，赞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转瞬即逝的美丽，盘系心中的千百个结，似乎也能随它们一同开绽……

        烟火毕竟是短暂的，表演很快就结束了，我背着包继续前行。

        到了桃花源景区的入口，两个值班保安从灯火通明的售楼处里跑出来驱赶我，说这里是私人住宅区，闲人免入。

        我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文件袋，拿出一张纸给他，说我就是来看看。

        保安看了一眼，诧异地看看我，面容立刻柔和，问是否需要他开车送我进去，里面黑。

        我笑着说不用，我就是来看看，里面我很熟悉，况且还有路灯。

        保安人不错，在我走进园区大门的时候，竟然把全部的景观灯也全打开了……

        远山的轮廓溶在夜的影子里，水月波光，细水潺潺……

        我怔怔看着这里的一切，感觉自己置身在一个久远的梦中。

        -

        我终于来到梦中那两扇熟悉的大门前——

        垂花檐柱下，挂了两个古色古香的圆灯笼，可惜没亮。

        我缓缓推开乌漆木门，它们发出低沉的“呜”声。

        铜狮子门扣轻晃，漆黑的庭院中，不见草木，却有一园梅香扑面而来，令人迷醉……老师傅，真没有夸张。

        我走到正屋门口，从文件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摸索着打开灯——

        这间屋子，无疑已经有人来过。

        水电无线，连卫生间的厕纸，毛巾，洗漱用品都摆好了，处处充满了拎包即可入住的气息。

        转了一圈来到书房，隐隐透出光亮。

        我心下一颤，急忙推开门……黑暗中，有一个发着蓝光的透明柜子。

        我走过去一看，柜子里装的，竟然是当初我送他的那个冰雕……

        湛蓝色的灯光镶嵌在透明冰柜的四角，看上去清冷孤高，就像他那个人。

        在柜子上面，有一张白色卡片，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两个字“秦筝”。

        我死死咬住嘴唇……只感觉那些比划，像是划在我的心上。

        卡片里，只有一句话：

        【你送我小的，我送你大的。你这种贪财的女人，是不是笑出了声。

        生日快乐。】

        落款，只有梁京澈龙飞凤舞的名字，和一个日期。

        日期，正是我被靳蛰抓走的那一天。

        连我都忘记自己的生日，可是他却……

        我死死捏着那张卡片，只想放在嘴上碰一下，可却不知怎么哭了出来。

        我用衣袖抹去眼泪，拿着卡片走回客厅，从背包里拿出文件袋里的所有东西——

        是梁京澈的律师，十天前给我的文件，是这间宅院的房屋赠与书和两把钥匙。

        我盯着他的名字，视野忽然模糊，一滴连着一滴的眼泪掉落在合约上，我连忙擦干净，合上，放回茶几，背上背包，走出门。

        我走到庭园，在角落找到梯子，爬上正屋的房顶，坐在冰凉坚硬的檐瓦上，从背包里慢悠悠地拿出那个黑色的檀木盒，将它打开。

        两枚青铜檐铃静静地躺在里面。

        我顺着屋檐爬过去，将檐铃，一边一个，挂在了起翘的戗脊之下……

        可惜今晚无风，我只能轻轻戳碰一下，声音一如当初，清灵悦耳。

        听够了铃音，我又爬回屋脊中间，从包里拿出保温杯和白色的药瓶，将里面的药全部倒在手心里，数了数，三十几粒，应该是够了吧……

        我两粒两粒地吞咽，一边喝温水，一边闻着梅花的香气，直到吃完所有的药，看到有白色的颗粒落在我的手心里。

        我怔怔抬头看向天空，一个江南城市，居然下雪了？

        上天待我不薄，在人生的最后一晚，我可以尽情欣赏到江南雪景。

        我感到了倦意，便躺了下来，将卡片放在了心口的位置，两手交叠，静静注视着降落下来的雪花，闭上了眼睛……

        忽然间起风了，雪花飞得乱了很多，檐铃叮叮咚咚，大门“呜”地一声，混入了奇怪的嘈杂，好像是瓦片掉在了地上，碎裂的声响。

        意识模糊了，我感觉自己好像一直回到了遥源的那个国度，不是西班牙，而是灵魂的故乡，在那里，仿佛有一双手轻轻抚摸这世间的一切有情之物……

        突然间，我感到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束缚住，那些急促而热烈的气息令我不适，我想睁开眼，却已经办不到。

        有人在喊，但我只听到“秦筝”两个字，还来不及回答，意识就坠入了无边的暗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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