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逝舟（一）

吾友阿寄，

        见信如面。

        又是一年春三月了。只是你知道我向来是度日不记年，只是我坐在东窗下，听见一声燕啼，方才知了时令。

        阿寄，今年你会回来么？

        窗外还有棵桃树，我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你在临川也栽过一棵桃树，也在我们读书的窗外。你说，来日进京赶考，桃花就开了。

        我问你为何不栽桂树。蟾宫折桂，是好寓意。

        你不肯，但说你爱桃花。

        我记不清当年是如何回答的了，无非是摇摇头，或是不理会。

        如今想来，已经是恍如隔世了。

        我在姑苏住了半年，或许不日就要再往南去了。说来奇怪，我也渐渐怕冷了，和你一样。你从前总说想来姑苏，游云梦泽。我说，等来年春吧。可是姑苏桃花开了一树又一树，来年过了一年又一年，你到底是没能来了。

        这些年我独身走了好多地方，游遍了你当年想去却没去的景色。日久天长了，总恍然觉，你好似就在我身边，默默陪我见了长亭古道，车马洛阳。

        我少时总是埋首书卷，唯有一日松懈。你总因此埋怨我，或许也不错。唯一一次和你同游大抵是上京赶考。出发那日，你我在长桥边饮了一杯浊酒，饯别了十年寒窗。

        殿试那日惠风和畅，我记得你穿了一身青袍。入殿前时朝我拱拱手，笑说，周兄，榜上见。

        谢你吉言，阿寄。

        后来你去了江北，我去了江南。阿寄，你给我写的信，我都一封不落地收着。我回信不多，你却一寄便是一叠信。你总疑心我没仔细去读，是不是？

        或许是吧，阿寄。古人说风水轮流转，我这才知道了。我将旧信看了又看，走南闯北都是贴身带着。你何时能再寄一封信给我？

        邻家有个孩子，和你小时候如出一辙地顽劣，也爱缠着我。我看到他，就想起阿寄你来了。

        有一回我坐在廊下，他来寻我，问我，在想什么。

        我说，江北的雨。

        上回在见你，是在雨天。我因公事往京城走了一遭，归途时与你见了一面。你还是穿着青袍，眉眼没怎么变，还是风流的少年郎。我穿着齐整的朝服，你说我变了好多。

        我端坐着，不置一词。你喝醉了，哈哈大笑，坐不稳，往我身上倒。

        你说，古来圣贤皆寂寞，要与我一醉方休。

        我去扶你，你又指着我不知何时皱起的眉说，周兄，你一点也没变啊。

        你真的喝醉了，胡言乱语，趴在我肩上睡着了。你说的什么胡话，我只听清了一句。

        你轻轻说，周兄，你可知我为何不娶妻。

        我揽着你，听了一夜的雨。

        后来我自问，我当真不知吗？

        难怪戏里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后来你写信，说要来看我。江北江南八百里，你行了十年的路，如今到了哪里？

        他们说你在山里迷了路，找不着了。阿寄，我是不信的。可我把那山翻遍了，也没见到你啊。你向来是爱捉弄我，不肯听我话的。孩提时在临川，我读书，你就爱躲起来，要我去找你。我不与你玩，知道你没耐性，过不了多久就会自己跳出来，问我，周兄，怎么不来找我。

        阿寄，这回周兄来找你了。我找了好久好久，为什么你还不回来呢？

        阿寄啊阿寄，谁能想到这一生这么短，又这么长？有时我午夜梦回，好像听见你的声音。觉得这二十三年不过大梦一场，一回头还能见你跟在我后面，缠着我喊周兄。我翻遍了古书，想一梦黄粱。

        近来又读苏子，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阿寄，你不知去向，我已是身如不系之舟。

        周从

        辛丑年三月初七于姑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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