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砍头九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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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三刻,日头有点眩目。
一个赤裸右臂的壮汉肩着一把厚重的齐头刀走到刑场中央。阳光汇聚在他的刀身上,形成一团五彩缤纷的光晕。
“留一手!”围观的人群齐声喝彩。
人头攒动,气氛热烈。对颖县县城的百姓来说,看留一手砍脑壳,都是好日子。
留一手是行刑人的外号。
他的师傅,师傅的师傅……都叫这个外号。留一手抬了抬眼皮,保持着附合身份的低调。回头往台上看去。在他身后,有一个垒了石脚的土台。
土台不大,颖县百姓却无人不晓,叫“地门坎”。是颖县斩决死刑犯的地方。七老八十婆婆张着没牙的嘴骂晚不归家的崽:地门坎挨刀咯。
台上摆放着一个案桌,桌后坐着的是新任知县卢一鸣。
或许是第一次处斩人犯的缘故,知县大人有点小慌乱。往台下扔令牌和签条的时候手一抖,令牌和签条居然掉落在案桌的桌脚下面了。
按照标准程序,斩令牌和签条是往门坎下扔,直接扔到行刑人脚下。
行刑是件很严肃的事情。令牌是给行刑人的,只有一个令字。签条是批给被行刑人的,上面写着被行刑人的名字,知县大人刚勾过朱砂。
行刑人要捡起签条,最后核对被行刑人的姓名,验明正身。砍下脑壳后,将令牌和签条合在一起交还县大老爷复命。
到年末,签条还要统一交到刑部再上一次册。最后确定这一年内斩决了多少颗人头。
还有比砍头更严肃的事么。
令牌和签条都还在“门坎”之上,留一手就得往台上走,才能捡到令牌和签条。这使得围观的人群发出善意的笑声。
听到哄笑声,知县大人面皮红了红。却也不好起身去捡。那样的话,就糗得更大了。
人们喜欢看“留一手”砍脑壳。当然也喜欢在看砍脑壳的过程中发生各种小花絮。这样,在茶余饭后的时候多一点谈资和乐趣。新任知县大老爷把令牌掉了,会在很长时间内传为笑谈。
留一手只是一个狱差,不敢腹诽知县大人。他转过身来,准备从侧面绕上土台捡取令牌的时候。地上的令牌和签条自己飞了起来。
是一个面皮白净的年轻捕快。他手在袖里,曲一根指头不动身色地指了指落在案桌前的令牌和签条。
令牌落在留一手的脚下。签条落在了被行刑人的面前,人名朝上。
“未……单?”
跪在地上的被行刑人看到落在面前的签条,下意识读出了自己的名字。字是行书,没有谁把他的名字手写得这么漂亮过。批的红勾,朱砂尚鲜。
可是,他不叫未单。而是“末单”。知县大人把“末”字写成“未”字了。
这种低级的错误也犯?古代的县官,不都是科考出身的吗。
“末单哥哥,砍头疼不疼啊?”末单旁边还跪着一个小女孩,十一二岁的样子,惊恐的问道。
末单瞪了小女孩一眼,这是活人能回答的问题吗?呃,死人好像也不能。但目光落在女孩颤栗的小身子上,又很快柔和下来。
小女孩身子瘦小,单薄的肩膀因为不停的抽答而抖动。细长的脖子相对行刑人肩上那把厚重的行刑刀,你会想起“杀鸡焉用牛刀”这句成语。
“不会……很疼吧。”末单本来想说的是,疼也只是一下下。不知为何,说出口的和心里想的不一样。
“我还是怕。”
“你不用怕,他们不会砍你的头。”末单说道。
小女孩显然不到被处斩的年纪。大成国七岁下称童,十三岁下言少。
“为什么?”
“你是从犯,况且你年纪还小。”末单说着,因为双手被绑着,于是用嘴努了努落在他面前的签条,“你看,没有批你的签。”
“哦。”
女孩看了一眼扔在末单身前的签条。“那为什么,要我也跪在这里?”
“这叫陪斩,不够斩首,就吓你个半死的意思。”
“陪斩?”小女孩点了点头,“那这一回,先生是死定了。”小女孩说着又哭了起来。“哥哥死了,我又是一个人了。”
“有先生在,虽然挨饿,但没有人敢欺负。弯五他们都知道,我是先生的人。”
这句话大有问题。但比以往说“先生是我的人”要好一些了。往常一说这话,总要被白眼。但这一次,末单一点表示也没有。小女孩只好接着哭诉。
“先生若是死了,我肯定要被弯五他们从桥洞赶出来,就没地方去了。”
“要是……不很疼,我想陪哥哥一起死。”
女孩一会先生,一会哥哥,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但末单始终没有接女孩的话。他走神了。就因为“讹”了五两银子,真就要砍他下的头?
这大成国也太不讲法制了吧。最无人性的严刑酷法,也不会严苛到这个地步吧。再说了,砍头这么大的事情,一个小小知县说砍就砍?
古装剧和网文看多了。一个知县,就在前世搬砖一族的眼里,也什么都不是。
穿越半个多月了吧。但前主留下的记忆始终零零碎碎。
穿越者对前主的失忆在穿越小说的范本中不多。他们基本上完整继承了前主的所有记忆,以及各种神通和法宝,要么就是穿越而得的各种福利,大展宏图。
而他,除了一身半新不旧的道袍,以及藏在桥洞石缝里的那本《相经》外,与小叫花住在桥头墩下,噢噢噢,大风从桥上吹过……
前主是个游方道士,靠给人看相混一口饭吃。且总能一语成谶。
然而可笑又可悲的是,他的一语成谶,不是锦绣前程,不是金玉良缘,不是儿孙满堂,而是……
“小叫花,就算不疼,我也不会砍下你的头。”听得小女孩一直哭哭啼啼,行刑人笑呵呵地安慰女孩,“我只砍他的,他是我要砍的最后一个人头了。”
因为是砍最后一个人头,行刑人心情很好,带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深深善意。
行刑人说完这话,弯腰去捡起落在末单面前的签条。他不识字,但他记下了被行刑人的名字。假装识字读出来即可。
签条在手,无意间看了末单一眼。
四目相对。两个人同时怔了一怔。
在末单眼里,看到的是两只死鱼眼睛。根据《相经》所描述,这是一种将死之人的眼神。随即,脑海里自动翻开一本名叫《检魂索引》的书。
这个行刑人名叫枉存德,是颖县大牢的狱差兼行刑人。
别小看了行刑。
看起来是体力活,要身体好,抗得住阴邪,这叫本性。二讲刀性,砍头是技术活,刀落下去,对准弯窝,劲力用在刀身正中,不会弹刀。三讲心性,用师傅的话说,你心里别当杀的是人,不会乱了心性。
这其实就是身体,技术,心理三结合。尽管如此,砍脑壳这种事,谁也干不了多长。
所以叫“留一手”,有两层意思。
一是给被行刑人留一手。活做得漂亮,一刀毙命。断面齐整,又不彻底断落。
断面整齐,收敛的人容易缝合。连着点皮,就仍然算是留了个全尸。如果不是要梟首示众,打点不打点,行刑人都会留一手。
二是给自己留一手。砍头这种活不论干的时间长短,只论砍下的人头多少。行中有句话,砍头九十九,必须留一手。
砍头是门绝技,不得师传,不能接任。枉存德始终牢记师傅的教导,遵行行规。
但就在七天前,他犯了大忌了。
“你……就要死了。”末单对行刑人说道。
“不是我要死了,”枉存德赶紧的摇了摇头,“要死的是你。”说着,用捡在手上的批签敲了敲肩上的齐头刀,“当、当、当”。
煅行刑刀,用的是精铁,真正的百炼成钢。行刑之前,磨刀霍霍就得一个时辰。
“今天,你就是第九十九个。”行刑人补充道。
末单皱了皱眉头。
“本来我是第九十九个。但是你七天前一气杀了两个。刚好上百。”
“七天前?今天是九月初十。初九、初八、初七……”枉存德掰着指头往回数,“呵呵,正好是九月初三。我可没有。岳丈大人六十大寿,我去给岳丈大人祝寿,吃驴肉喝酒。”
为了作证,指了指放场子的那些狱差,“这些兄弟都去了。”
“没杀生?”末单问。
“杀……生?”枉存德有些口吃起来,“杀……杀驴也……也算?”
“驴非三牲。”
“就是……算,就是……算,我也只杀了一头。”枉存德说过一楞,算上那头驴,就已经是九十九个了。眼前这颗头我还不能砍?
“只杀了一头?那驴肚子里……”
“驴肚子里……驴肚子里……”枉存德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汗珠,大滴大滴往下落。
七天前杀的那头驴,还真是头带了成胎的母驴。河滩石上踏空别断了一条前脚。图便宜买下来孝敬老丈人。
“先生……救……”枉存德面色苍白,捡在手上的令牌和签条掉落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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