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自首（下）

那一瞬间，小阿花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没有，我没想……”

“是吗？”

警察先生只是冷冷地反问一句。

坐在他旁边的第二位警察先生则一句话没说，甚至没抬头，只是一直严谨地记录下两个人所有的对话。

这两个人，都不相信自己，当然，他们更不喜欢自己，隐藏在两张道貌岸然的面容下的，是两颗激烈跳动的心。

小阿花清晰地认识到。

她无声地呼吸着雨夜冰凉的空气，放在膝盖上的小手慢慢缩紧。

闭了闭眼，这个看起来相比同龄人更为天真单纯许多的小孩，不得不以自己的理解，思考着眼前的这一切，并作出解答。

“我做错了什么吗？”

警察先生皱起眉头，决定从头开始问一遍。

“姓名，年龄，籍贯。”

小阿花一一答了。

“那么就是你，一年前，杀害了你的父母，而后潜逃躲藏，借着年幼，分别于去年的六月，七月，八月，欺骗杀害了三名对你抱有善意的路人。”

“是否如此？”

警察先生看起来想是在问询，当他眼睛里闪着的怒火，显然都意味着他格外笃定这一切。

“你怎么知道？”小阿花抬头问。

“我已经离开那些地方，很远很远。”

警察先生沉默下来，没有作答，低着头，像是在努力平静自己的心绪。

“你为什么要杀害他们。”

他压抑着心中所有的波澜，声音却也不由得带上几分颤抖，低低地问。

“我们一直在追查你，你的父母从没有拍摄过一张你的照片，没有入学记录，甚至没有户口，除了医院的出生证明，你就像一个不存在的人。”

“是不是因为，你的父母对你不好，所以你才想要报复社会，那么为什么，你要杀掉对你好的那三个人，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他始终没能压住那狂风暴雨一般的情绪，猛地站起身来，双手拍在桌子上。

小阿花抖了抖，显然是被吓到了，她通红的眼眶又一次流下眼泪来。

“我没有……”

“我的爸爸妈妈，很爱我，他们一直都说爱我。”

“……妈妈这样对你，是因为妈妈爱你啊。”记忆里那个作为妈妈的女人总是这样说着，然后缓缓拿开了横在她脖颈上的刀子。

因为太爱她了，所以才会希望她不要被任何人发现，所以才会时不时想要收回她的生命，因为这份爱太浓烈了。

她不喜欢这样的爱意，但是她接受，因为那是她的妈妈啊……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突然变得更加幼稚，好似已经完全不知世事了一般。

“他们从来没有对我不好，他们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们。”

“只是他们很累，每天只是活着就让他们很费劲了。”

她总是看见，爸爸妈妈争吵，打架，揪着对面人的头发甩到地上，他们热衷于暴力美学，他们会想要摔碎所有能够摔碎的物件，会把年幼的她抓住，抱起来，高高地，摔下去，不过总是在摔下去的时候放轻一些力道。然后他们一起嚎啕大哭着，用力抱紧自己，他们会一齐说，“只有你了，爸爸/妈妈只有你了。”

真可怜，太可怜了。

“我做错了吗？”小阿花呆呆地问，“阿楠哥哥有说过，我做的一些事是错的，但我没有意识到，所以我现在才要遭报应了对吧。”

她的小脸上写满了纯真，好似什么都不明白的模样。

“……”两个警察先生对视一眼，又对着小阿花放柔了声音。

“那么你离开家的那天发生了什么呢？”

小阿花呆呆地陷入回忆里，将那天的场景缓缓说明。

那是一个晴朗的白天，小阿花与往常一样，在床底下醒来，父母都已经不在家中，反锁的门，封得严严实实的窗户，些微的阳光从那些木板夹缝里悄悄漏进来，一切都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她钻出床底，身姿敏捷，走过那扇空空的门洞，便到达了应该可以算作是客厅的地方。

这是她的家，一间小小的一室一厅，大约也是因此，才实在没办法匀出一张可以供给小阿花的小床。

客厅的墙角有一张小桌，桌上放着的，是她的父母早餐剩下的东西。

一碗面汤，一个凉透的蒸饺。

真好啊，爸爸妈妈还给她留了早饭。

小阿花美滋滋地想。

吃过了早饭，就该做一些随意的事情了，反正爸爸妈妈在家里一直是这样，她可是要朝着爸爸妈妈努力长大的乖宝宝呀！

于是她打开了电视，学着爸爸一个人在家时最喜欢做的动作，后仰着半瘫在沙发上，看起来很是舒适的模样，而另一只手则抓着遥控器，一下一下按着换台键，直到切到了一个正在放映电影的电视台，才停下来，目光顿时被电影吸引而去。

她的爸爸妈妈很少会同时不在家，但他们也不经常同时在家，所以对于小阿花来说，这种颓废的生活也很是能够习惯的。

她已经12岁了，理应懂得许多事情，可她的生活太匮乏，除了那一部电视机，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她也完全无从知晓，于是除了向父母学习，就只能通过电视节目进行学习，一步步增加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不巧的是，这个点，电影频道正在播放一部恐怖电影。

作为鬼魂的女主爱上了男主，于是想尽办法用各种提示告诉他自己的存在。

于是男主时而被掐住脖子喘不过气来，时而被鬼打墙，无论如何都走不出一段看起来极为短小的路途，就连在睡梦中，他也时常受到鬼压床的困扰。

每当男主觉得自己受到了困扰，女主就会说，“打是亲骂是爱，只有这样你才能看到我的爱”。

小阿花看得极为认真。

两个小时后，电影在男主爱上了女主，而选择自我了结，有情人终于相见中结束。

小阿花懵懵懂懂，好像终于明白了一些道理。

“打是亲骂是爱……”

她想明白了自己的爸妈为什么总是要那样对待自己，原来他们真的如他们所说的，爱极了她。

明白了这件事的小阿花突然觉得自己太过幸福，一定要好好报答爸爸妈妈。

也要让爸爸妈妈知道自己对他们的喜欢才是。

她这么想着，看着厨房案板上的刀具，翘起了嘴角。

但大概是第一次尝试，也可能是因为小阿花天生力气就要大一些，她向妈妈表达爱意的时候，不小心力气大了一些。

那些鲜红的液体，从妈妈的脖子里涌了出来，只来得及最后唤一声“阿花”，她最最亲爱的妈妈就一动不动了。

但小阿花在那个时刻，突然觉得，妈妈，好像解脱了，从此不必再受生活的折磨。

“……”听完小阿花的讲述，两位警察先生都觉得有几分毛骨悚然。

“那你的爸爸？”他还是问出了口。

“爸爸那天回来得有点太晚了，没能看到小阿花第一次表达爱意。”小阿花低声说着。

“他看到妈妈已经死掉了，竟然立刻打电话给别人。”

“爸爸是坏爸爸，以前每一次也只有妈妈说爱阿花，爸爸从来都不说话，我觉得不能让妈妈一个人孤零零的，所以我要让爸爸去陪妈妈，这样妈妈就不孤单了。”

她这么说着，竟然还觉得很有道理地点了点头。

“那，那你……”警察先生不由得向后仰头，想离小阿花远一些。

“嗯。”小阿花点点头，“第二天，我才明白过来，这个做法是一次性的，爸爸妈妈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了，可是我却变成了一个人，爸爸妈妈都再也不理我了。”

这么说着，她又流下眼泪来。

“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太阳，没有了。”

“但是我也长大了，我要自己一个人出去闯荡江湖，还要找到一个新太阳才行。”

“植物不能没有阳光。”她低声说。

“可是，”突然她又笑了起来，那带着眼泪的笑，在苍白尖瘦的小脸上，竟透着几分诡异。

“可是我想要只喜欢我一个人的太阳呢，要和我的妈妈一样。”

“电视上说，太阳只有一个，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大约是因为精神上的疾病加重了，她的杀人逻辑越发混乱，即便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平静。

“我先遇见了一个叔叔，他个子很高，还给我糖吃，但是他跟我说，要带我去他家里，他家有一个小哥哥可以做我的哥哥。”

“我不开心，我不想要有一个哥哥跟我分太阳。”

“后来我遇见了一个大姐姐，大姐姐问我要去哪里，要不要跟她走。”

“可是大姐姐对我笑的时候，和对着手机笑的时候不一样，她更喜欢手机那边的人，我看出来了。”

“第，第三个，就是，我的老师……”警察先生颤抖着说。

“咦？”小阿花歪歪头，“原来是这样呀。”

“那位爷爷太可怜了，身体不好，走路也走不快，还一直跟我说，他有好多学生……”

“够了……”警察先生终于承受不住，低下头去，捂住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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