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番外-水仙与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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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水仙十三岁那年在医院里认识楚天光。
那个漂亮的男孩子在医院最靠窗的位置,每天早上冬日的阳光第一个照到他。
那时候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一见钟情。
在楚天光回过头看她的第一眼。
她只觉得心脏被狠狠地撞击,像是她犯错后爸妈抽她屁股那样重。
周水仙来医院并不是自己生病了,而是一个不熟悉的她不知道怎么称呼的亲戚生病了。
疾病很严重,严重到有点亲缘关系的亲戚都来看望。
病房里大多是有些年纪的病人,因此那个小少年格外显眼,与周水仙差不多年纪,理所当然地成
为周水仙交流玩耍的对象。
她很快知道了他的名字。
他叫作楚天光。
楚天光相比他的名字,更像是逐渐黯淡的星火。
而周水仙一直是朵开得绚烂的花,六十秒、二十四小时、三百六十五天,从不败谢。
他的淡漠与她的热情,是冬天和夏天。
周水仙家住得离医院近,正是放寒假的期间,她不怕离开暖和的被窝了,每天都会一大早来看望楚天光,慰问自己的亲戚反而变成了顺便。
他看她的眼神,像是江南里迷蒙的烟雨。
看不真切。
没有阳光。
楚天光的父母似乎很忙,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一个人,周水仙会自告奋勇地陪他做各项检查。他很能忍耐,住院期间每天抽血,吃药物,打各种营养液,手背和胳膊全是针眼,做骨穿的时候一声不吭。
周水仙以为做骨穿是不疼的,直到下午亲戚做完骨穿回来嗷嗷直叫。
原来那么疼。
周水仙最怕疼了,所以她很佩服楚天光。
她每天都坐在楚天光床边吹彩虹屁。
楚天光说话很少,一直在安静地看课本,任凭周水仙在旁边像雀儿叽叽喳喳。
他或许是没有认真听她讲话的。
可是她好像也不怎么在意,她一股脑地说完,然后将带来的零食糖果送给他,每天离开时都会说“明天我再来。”
周水仙的单向箭头,维持了很久。
她天生与别人不同,缺少某些方面的情感需求。
楚天光出院那天,难得主动和她说话。
他说:“你明天不用来了,我要出院了。”
她根据自己的认知,没有想太多,问他:“你的病好了吗?”
他冷清的眉眼静静地望着一脸无知的少女,眼眸缓慢地低垂,回答:“没有。”
“病没有好为什么要出院?”
“因为住院也治不好。”
周水仙的失望溢于言表,重点却有点歪:“那之后我就见不到你了。”
他对她浅薄地笑了笑,如同晨雾里绽开的花朵,依旧带着他特有的不真实,作为最后的礼貌:
“嗯。所以,再见了。”
周水仙心脏又被他昙花一现的笑容狠狠地开了一枪,炸成了血肉模糊的烟火,又是欢喜又是疼痛。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笑。
却是在离别之际。
周水仙勾住了他的手。
她问得直接:“可以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吗?”
“我可以不说吗?”
“不可以。”周水仙从包里掏出纸和笔,塞进楚天光的手心里。
楚天光故意写了错误的电话给周水仙。
周水仙也没有来得及拨打那串错误的号码,她住院的亲戚在他离去不久后,检测心跳的机器发出尖锐的警报,医护人员未抢救成功。
她的父母说,也许阿姨是故意走的。
阿姨偷偷拔了输液的针管,枕头下留有早就写好的遗书。
有的病,治疗了也不一定有好结果。
更不用说将消耗普通家庭负担不起的钱财。
选择死亡,是一种无奈,是一种温柔,是一种绝望,也是最好的选项。
葬礼结束后,周水仙没找到那张写有楚天光电话号码的纸条。
她总是这样,丢三落四。
但她也豁达,毕竟外婆经常和她说,属于你的,怎么丢都丢不掉,不属于你的,怎么留都留不住。
有些事情就像命中注定好的一样,就像她会再次在学校里遇见楚天光。
他比她高一年级,但因为生病休学了半年,正好是周水仙刚上初中的第一个学期。
周水仙发现楚天光是在体育课,他一个人坐在阴影里看着其他的同学在阳光下活动。
她想也没想,就走了过去。
她从阳光里走来,走进他的阴影里。
“楚天光!又见面啦。太好了,我们是一个学校的!”
她是个不会藏情绪的人,眉眼里全是重逢的惊喜,眸中闪烁着明亮的星子。
她也是个没有什么脑子的人,每次问的问题都能微妙地踩上他的雷区。
“你为什么坐在这里?”
“因为生病了啊。”
“生病了不可以运动吗?”
“可以,但容易晕倒。”
老师害怕他晕倒从而增添多余的麻烦与责任,所以让他乖乖地待在一边。
“不会觉得无聊吗?”
“还好。”
“那我陪着你吧。”
“不用。”
周水仙自说自话地在楚天光身边坐下,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说她身边发生的事情。
她参加的葬礼,她考砸的数学,她喜欢的糖果,她堆的雪人……没有什么逻辑,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快下课了,她要回自己的班集合。
她走时说:“我下次再找你玩。”
“你可以不用来。”
她似乎自动忽略了他算不上婉转的拒绝,思维跳脱地问:“你在几班啊?”
他没办法,直白地和她说:“我不想告诉你。”
“哦哦。”她仿佛懂了,下意识地抓了抓头发。
这下总能理解了吧。
都说这么直接了。
她说:“既然你不想和我说,那我去问你同学吧。”
楚天光:“……”
他被奇怪的人缠上了。
周水仙每逢下课或午休都会来找楚天光,体育课他独自坐在一边时,她会拉着他一起走入阳光。
她让他试着奔跑。
然后他气促得差点晕倒在她怀里。
她公主抱将他送去医务室,成为少年抹不去的羞耻记忆,也成为别人嘲笑他的桥段。
后来她把嘲笑他的人全部挨个揍进了医务室。
周水仙对楚天光的执着,毫不掩饰,以至于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甚至有一天老师找到了周水仙,告诫她,初中生是不可以早恋的。
周水仙立即反驳:“老师,我没有早恋啊。”
“那你和楚天光怎么回事?”
“我查阅过了早恋应该是两个人互相喜欢然后谈恋爱,但是楚天光说他不喜欢我。所以我们不能算是早恋,只能算我单方面的喜欢。”
老师:“……”
原来已经被拒绝了。
但是她好像连他的拒绝都说得挺理直气壮是怎么回事?
老师叹了口气:“周水仙,人家都明明白白拒绝你了,你还缠着他干什么?你这样会给楚天光带来困扰的,他马上初三了,别影响他学习。”
“他会困扰吗?”
“是的。”
“那我不找他了。”
老师没料到周水仙这么爽快就应了。
这孩子,怎么说呢?
是个好孩子,但好像缺了点正常的东西。
周水仙确实不再接近楚天光了,但她开始了痴女的道路,总在距离他不远处默默地盯着他看。
过于直白而热烈的目光,比之前更令人恼。
楚天光每天都在努力忽略她的目光,有时候实在受不了,她连他去厕所都不知道回避一下目光。
楚天光狠狠地瞪了过去,却收到她兴高采烈的挥手。
楚天光:“……”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周水仙这种人的存在!
啊西八。
快点毕业吧!
中考那两天是他们初中时期最后一次见面。
学生们初次参与人生中意义最重要的考试之一,家长们将自己的孩子送至考场,似乎比考生本人更为紧张,叮嘱过的事项再三地重复。
楚天光是一个人来到考场的,身边没有父母陪伴。
他也已经习惯了,时间就是金钱,父母拼了命地挣钱来延续他的命。
在生命攸关的事情面前,陪伴显得没有那么重要。
他独自等待着考场大门开启。
少女的嗓音在吵吵嚷嚷的人群中突兀地响起。
她的声音是清脆的,干净的,透明的,极具穿透力的,喊他的名字。
“楚天光!”
她像是野猫,从墙头上轻盈地跃下,落在他的面前。
时隔很多的日子,周水仙再度靠近楚天光的身边。
她将手里的东西飞快地塞给他,两人的手在一瞬间碰触,然后她又飞快地躲开,与他保持一段距离,恪守她奇怪的“不接近”准则。
楚天光摊开手掌看,是保佑学业的符包,好像是她亲手缝制的,秀的字歪歪扭扭,奇丑无比,他都佩服自己能够看懂。
“楚天光,你一定会考个好成绩!”她站在不远处对他笑,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里,初夏的风吹起她额前的发丝,也将她身上独有的气息吹了过来。
他问她:“你今天不上课吗?”
“我逃课了呀。”
“你成绩已经够差了,还逃课。”
“正是因为够差了,所以逃课也不要紧。”
楚天光难得还想和她说点什么,铃声响起,考场的大门打开了。
考生们涌进学校,无数人与他们两人擦肩而过,人群将两人的视线分隔。
她一边让出道路,一边踮脚对他挥手加油鼓气:“加油啊。”
楚天光最后看了一眼周水仙,转身也和考生们一起走进考场了。
第一场发挥得稳定,出考场时,他没见到周水仙。
应该回去了。
他刚走出没几步,身后“咚”的一声,他回头看去,正是周水仙,他视线往上抬,察看她刚刚从哪里跳下来的——树?
他说:“你怎么还没回去?”
“我要等你考完呀,第一门考得怎么样啊?”
“还不错,为什么要等我考完?”
“我要见证你人生闪闪发光的过程呀。”
“我的人生哪有闪闪发光?”
需要昂贵药物维系的人生,倒不如说是晦暗一片。
“你在我眼里就是闪闪发光呀。”
“……”
楚天光不理周水仙了,他找了家中式小餐馆解决自己的午饭。
周水仙没有进来,她在门口逗弄店家养的小猫,等待他吃完饭。
楚天光吃完饭走出来随口问她。
“你吃过饭了吗?”
“没有。”
“减肥?”
“出来着急,没带钱。”
“……”
楚天光无语地回店里买了包子丢给周水仙。
周水仙精准地接过了热乎乎的包子,咬了口,肉馅,她猛地抬头看向楚天光,眼里亮晶晶的。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肉包子?”
“我哪里知道,我随便买的。”
她傻乎乎地嘿嘿一笑:“你真好。”
楚天光:“……”
周水仙就这么陪了楚天光中考的两天时间,让他人生重要的时刻不是一个人。
楚天光会去重点高中,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他的成绩素来出类拔萃。
周水仙的成绩整天在危险的边缘徘徊。
两个人注定会在人生道路上分别。
她是喜欢他的。
所有人都知道。
但是她又对两人的离别接受得坦然,没有任何的依依不舍。
也没有什么正式的告别。
周水仙逃课两天,被叫了家长,关了禁闭,错过了他最后来学校的日子。
就像最初医院里他留下错误的电话号码。
他从未告诉她他正确的联系方式。
她其实可以问其他同学的,但奇怪地并没有问。
很快轮到她初三了。
在没有楚天光的时光里,她花在他身上的时间,用在了该用的地方,化作一支离弦之箭。
她有时候庆幸他比她高一个年级。
这样她能知道他去了哪里,可以跟随他的步伐。
又是一年开学季。
楚天光作为学长引导新生时再度见到了周水仙。
一年不见,她长高了很多。
在人群中,一眼便能瞧见。
楚天光有种做梦的不真实。
他不认为一年的时间,能够让她考上他所在的市重点。
她的成绩差,可不单单只是因为不爱学习。
她的脑袋瓜一直和别人不一样,转不过来弯。
周水仙当然考不上楚天光所在的学校,但是她走了另一条道路。
她是体育特招生。
她从小就拿过很多体育方面的奖项,校级的、区级的、市级的最厉害的甚至拿过一次全国性奖项。
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典型代表。
周水仙见到楚天光的一瞬间,身体比脑袋反应更快,她飞扑了过去,将他拥抱得结结实实,引来
众人诧异的侧目。
她说:“我很想你。”
他说:“放开我。”
“我会给你带来困扰吗?”
“……是。”
周水仙放开了楚天光。
周水仙看着他,她的眸中盛着支离破碎的光,隐忍又挣扎。
“楚天光,我明明知道我会给你带来困扰,但是我又控制不住自己靠近你。我最不擅长忍耐了,我已经尽力了。你这么聪明,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比较好?”
楚天光抵不住她的目光,扭开了头。
他哪里知道该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
“那我们一起努力吧。”
“什么?”
她说得认真:“让我放弃你。”
楚天光怔了一下,随后他笑道:“好。我会努力的。”
他很聪明,他会去学习。
他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她本不该在一个见不到未来的人身上白白浪费力气。
这是他对她唯一能做到的温柔。
楚天光故意和别的女生走得近。
周水仙说:“没关系,我和她们公平竞争。”
楚天光:“……”
楚天光几乎是咬着牙,用了全身最大的力气才硬是挤出几个字:“我喜欢她。”
所以你放弃我吧。
“哦。”
她看着他,出乎意料外的平静。
她这么喜欢他,就这样?
周水仙直勾勾地看着他,他移开视线,她捧住他的脸,逼着他看她。
她说:“那你们交往了?交往了也没事,又不是结婚,就算结婚了也没关系,可以再离婚的嘛。”
楚天光无语至极。
这种人,怎么才能叫她心甘情愿的放弃。
他说了很重的话,对她展示他最刻薄的一面,他强调他永远不会喜欢她的。
“周水仙,别人都知道我联系方式,唯独你没有,你觉得为什么呢?”
“我非常不喜欢跑得快的人。”
“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令人讨厌。”
“你这种行为看上去很轻贱。”
她一次又一次贴近。
他身上的刺故意将她扎得鲜血淋漓。
最终却是他忍无可忍。
“周水仙,你都不知道痛吗?”
“痛?”
她对他的用词感到奇怪。
“在你身边我开心都来不及,为什么会痛呢?”
学校里喜欢楚天光的女生有很多,他比凛冬更冷的态度让喜欢他的人自觉退散,但他这么恶劣地对待一个人,却是首次。
很多看周水仙不爽的女生趁机对她进行校园暴力。
周水仙对别人不像对楚天光有耐心且温柔。
她把欺负她的人,摁在墙上揍。
有人叫来了高年级的男生围堵周水仙,逼她向那些女生道歉。周水仙骨子里倔,不是她的错,她死都不会认,最后用断了根肋骨和腿骨的代价,把治她的人收拾得服服帖帖。
楚天光知道的时候,她已经住院了。
他没有去看望,他自己也住进了医院。
出现了适合的骨髓捐赠者,楚天光被家里人安排住院接受手术。
周水仙不知从哪里知道,他们两人住在同一家医院。
她就这么推着轮椅来看他。
她趴在他的床边,叽叽喳喳。
窗外下起了初雪,她激动地大呼小叫,拉着他一起看飘落的雪。
新年之前,她先一步出院了。
她的恢复力强大得离奇。
这一年的新年,楚天光在医院里度过。
大年三十团聚的日子,他一个人在医院里。
父母不在身边,他那天无意间听见,他们在商议离婚。
因为他。
手术成功的概率,并不是很高。
随时有失败的可能。
零点左右,窗外逐渐响起炮竹烟火声,他望向窗外,隔着玻璃看着远方升腾的光火。
隔壁床铺的病人在与家人视频拜年。
对面床铺的病人提前打了招呼,今夜回去团聚,明天再回来。
热闹与欢聚,都与他无关。
他漆黑的眼眸里起了浓厚的雾。
真孤独。
谁都不能理解的孤独。
十二点半,窗外的炮竹声愈渐少了。
病房里的病人全躺下歇息了,一片宁静中只剩下呼吸声,楚天光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浓重的孤寂感如同慢性毒药不断地侵蚀自己。
他在想,是不是自己死了会比较好?
这样大家都轻松了。
房门被打开,他以为是护士惯例查寝。
却听见周水仙的声音。
幻听?
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周水仙压低的嗓音在他的耳畔响起,她应该离得很近,湿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耳朵上。
“楚天光,楚天光!你睡了吗!”
楚天光难以置信地翻过身,见到少女贼兮兮地蹲在他床畔,背着双肩包。
“你怎么……”
“嘘!”她抬手压住他的唇,将羽绒外套丢给他,“快穿上,我带你放烟花。”
“你疯了?医院里怎么放烟花?”
“嘿,你跟我走就知道了。”她不由分说地将他从被子里拉出来,他差点倒在她怀里,好不容易才站稳。
为了避人耳目,他们走的安全通道,楚天光最近做检查受苦,体力不支,爬了三层就不行了,气喘吁吁地扶着栏杆。
“你好菜啊。”走在前面的周水仙折回,将双肩包脱下塞给他,自己在他面前蹲下,“我背你吧。”
楚天光:“……”
没感受到楚天光的动作,周水仙回头催促他:“上来啊。”
“我自己走得动。”
“还有七八层呢,你走得动个屁。”
楚天光:“……”
周水仙不懂他在纠结什么:“那我公主抱你了啊。”
楚天光不情不愿地爬上周水仙的背。
他比她高,长腿拖在地上,着实不太好看也不方便。
周水仙:“你能不能勾住我的腰啊。”
楚天光耳朵渐渐地红了。
他找了个理由:“你腿之前才受过伤,不适合背人吧。”
“我早就好了,医生都说没事了。”
“我不想去了。周水仙,你放弃我吧。”
“如果我做得到,我就不会过来了。”周水仙认真想了想,她说,“我好像比我想象中,更喜欢你一些。”
周水仙不管他的腿碰地了,两手分别托住他两侧的大腿起身就走,楚天光下意识地收腿勾好她纤细的腰,脸羞耻地埋进她的颈窝里。
她看上去明明很纤细,却蕴藏着无与伦比的力量。
一口气背着他爬到了顶层。
其实周水仙的腿是疼的。
伤筋动骨一百天,她并没有彻底康复。
她额间全是汗水,胸膛剧烈地起伏,但她很开心,上扬的嘴角不曾弯下。
她从包里拿出了金属丝,破开了通往天台的门锁。
楚天光见了震惊。
“周水仙你这是违法的吧?”
她打开大门,凌冽的寒风顷刻间刮来,她迎着风走了出去,并转身向他伸出手:“我没满十八,还是未成年,应该会从轻处罚吧。”
楚天光握住了她的手:“那我算不算共犯?”
周水仙咧嘴笑:“不算,你是人质。”
天台的风大,她脱下了自己的围巾给他,在他脖子处打了牢固的结,严严实实。
她拿过他手里的双肩包,打开,拿出里面的东西。
竟全是烟花。
各式各样,种类繁多。
怪不得那么沉。
楚天光知道她要做什么了:“你要在这里放烟花?”
“对啊,这里不会被别人发现。在地面放太容易被抓了。”她寻了个适合的位置,摆好最大的烟花,用打火机点燃。
明亮的光咻地冲向天际,在茫茫的黑夜中绽放出璀璨的烟火,耳畔同时炸开厚重的声响。
“砰——”
一声又一声的响声仿佛与心脏连接,在胸腔里撞击。
“这个也很好玩,你可以握着。”周水仙拿了手握式的烟火给楚天光。
楚天光能感受到烟火杆里传来的振动,一下一下从他的手中飞向天空,如同直上云霄的鸟儿,义无反顾地回归了属于它们的天空。
漫天的烟火,照亮了黑夜。
在上一个光亮即将消逝之际,她会及时补上新的烟火。
这片天空,持续了很久的,专属于他们两人的烟火盛会。
他甚至不觉得冷,烟火绽放的温度,短暂地驱散了夜里的寒冷。
光与热,也驱散了眼里的雾。
在最后一朵烟花缓缓地从夜幕凋零时,她眉眼弯弯,转过脸,笑着对他大声说:
“楚天光,新年快乐!”
她的眼眸中映着残余的光火,照亮她眼里的他。
怎能叫人不心动。
楚天光意识到了一件糟糕到不能再搞糟的事情。
他想要活下去。
他想要在她所在的世界里,再多待一些时间。
他几乎要咬破自己的嘴唇。
他用颤抖的声音在说:“周水仙,即便这样,我也不会喜欢你的。”
“没关系啊。”她还在笑,靠近他,指尖抚上他的脸颊,“我喜欢你就够了。”
她的拇指轻轻摁住他的嘴唇,他的唇已经被自己咬得有些渗出殷红。
她的目光先落在他的唇上,随后上移,对上他的视线。
她仰首期待地问:“我可以吻你吗?”
“我都说了,我不喜欢你。”
“不喜欢也可以接吻啊。”
“……”
楚天光被周水仙说服了。
在她踮脚时,他没有避开。
她的舌舔去了他唇上的血珠,细细密密地吻。
吻比想象中更加久,比想象中更加激烈。
代表着她浓烈而炙热的感情,如同一束永不败谢的花。
谁能抵得住?
他看她的眼神,像江南清晨时弥漫的烟雨。
他说:“绽放在夜空的烟火,也是注定会泯灭的烟火。”
周水仙听得似懂非懂,她舔了舔唇,回味他的唇上的清甜。
她的思维和他总是不在一个频道上,她问:“可以再亲一下吗?”
楚天光心中叹息,伸手扯住她脑后柔软的发丝,俯身用行动给了她答案。
他决定不告诉她,他即将做的手术背后的成功概率。
那种挣扎与痛苦,绝望与期望,不该让她与他一同承受。
可是,周水仙怎么会错过任何与楚天光相关的事情。
楚天光做手术的前一天,自新年放了烟火后好多天没出现的周水仙又来了。
她总精准地出现在他生命中那些特殊的时刻。
医院窗沿上的水仙花亭亭玉立,在阳光下舒展枝叶,展现着充沛的生命力,是他刚住院那会她送来的,已经陪伴了他一段时间,黄嫩的花从最初未开的花苞到绽放四五朵。
这回周水仙送来了一只丑到差点认不出是水仙花的手工布偶。
她手工活真的很差,十指贴了好几块邦迪。
他无奈地收下了:“做得很好,下次别做了。”
她神叨叨地说:“这是外婆教我的法术,相信我,手术一定会成功的。”
楚天光记得周水仙的外婆是这附近有名的神婆。
他其实是不信这些东西的。
但少女的眼里有泪光。
楚天光几乎没有见过周水仙的眼泪。
明明她眼泪未曾落下,他的心却仿佛下了一场大雨。
他握紧了那枚小小的,不及她拳头大的水仙花。
楚天光做手术那天,天气很好,他沐浴过清晨的阳光,然后被推进手术间。
他曾经很害怕手术,但这次,他借了她的勇气。
一定会成功。
手术真的成功了。
手术后楚天光的身体弱不禁风,家人最初照顾几天后,又不怎么来了。
周水仙像十三岁那会,自告奋勇地陪伴他做各种检查。
甚至别有用心地连着擦拭身体的活一并包揽了。
她温热的手像是火苗,碰触过的每一个地方,燃起惊人的温度。
她看他的眼神,直接的,热烈的,一览无遗的。
楚天光知道她想要什么。
他喉结滚动,实在是忍无可忍地喊她大名:“周水仙!”
她替他擦拭身体时会拉起白色的帘子隔绝外界,这片小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周水仙凑在他耳边,低低地问:“楚天光,我可以睡你吗?”
楚天光被她直白的话说得满脸通红。
“你你你,你一个女孩子说什么呢?!”
“可以吗?”
“不可以!”
“为什么?”
大概心脏抽得太快,楚天光口不择言,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你还未成年!”
周水仙这时候脑袋倒是转得挺快,她愣了一下,随即笑得灿烂:“所以成年就可以了?楚天光,这可是你说的,不准反悔。”
“我不是这个意思!”
楚天光又要说什么,被周水仙用唇堵住了嘴。
从那天在天台第一次接吻后,她好像误解了什么,时不时找机会吻他。
楚天光好不容易气喘吁吁地躲开,恨恨地抓起她的手,在她的虎口咬了一口。
“周水仙,你赶紧滚开,你不利于我的康复!”
两人的打打闹闹,也算给沉重的病房带来欢笑与生机,四周的病友都很喜欢他们。
偶尔有人打趣:“水仙妹妹,你和你男朋友感情真好啊。”
周水仙却一本正经地说:“楚天光不是我男朋友啊。”
这反而令别人迷惑了,只感叹一句:“现在的小年轻真会玩。”
楚天光听见短暂的对话。
他想,等出院了,该给他们两人一个明确的结局。
他此刻未曾想到,这个结局,错过了好几年。
他的父母离婚了。
也许医院里一些关于他和周水仙的风言碎语传进了母亲的耳里,几乎算得上仓促,他被母亲带走,去了另一个城市。
母亲半是告诫地和楚天光说:“你们还太年轻,年轻人总会犯错,我希望你别和妈妈一样,长大后后悔。”
楚天光没有反驳。
但这次,他留给了周水仙正确的联系方式。
他们会偶尔夜里互通电话,每次都是她在叽叽喳喳地说着她身边发生的事情。
周水仙其实是个很受欢迎的女生,她阳光,善良,热情,尤其在运动场上挥洒汗水时,如同一颗闪闪发光的小太阳,吸引人们的视线。
楚天光最清楚不过,她身上的吸引力。
所以他从她口中知道了,有人在追她时,不算意外。
她甚至不懂,为什么那个男生要一直纠缠她,体育训练要一起组队,课间要来教她题目,放学要一起顺路回家。
他半是试探地点明:“他喜欢你。”
“哦,这样吗?我不喜欢他。”周水仙毫不掩饰地说,“我喜欢你。”
她□□的告白,每次都能扯动楚天光的心。
令人欢喜,令人痛楚。
她对他的喜欢,能坚持多久呢?
楚天光不知道。
他即希望她对他喜欢能一直持续下去,又希望她能够喜欢上别人,这样她会轻松很多。
他说:“我准备考a大。”
他主动告诉她他未来的目标。
但对她而言,不容易达到的目标。
楚天光看了眼窗外漫天的星光。
如果,她再次考上他所在的学校。
如果,她依旧不变她对他的喜欢。
就在一起吧。
由他来告白。
夏末秋初,风仍有些热,阳光正好。
或许之前受的苦,让老天心疼他,给他的生命里撒了点糖。
楚天光如愿在a大的校门口,接到了考进来的周水仙。
这次,他接住了她的拥抱。
她说:“我很想你。”
他说:“我也是。”
后来的日子,他可不太好过。
她千方百计想睡他。
他千方百计要避免。
他必须小心翼翼地规划着两个人的未来。
他们之间,有着很多问题需要解决,是她这个简单的脑袋瓜想不到的地方。
最终还是周水仙得逞了。
她把楚天光灌得烂醉,然后快快活活地吃了个干净。
楚天光清醒后,冷静思考了几天,拨通了周水仙家的电话。
他向她父亲说清了两人的关系。
他说他会负责到底的。
周水仙的父亲千里迢迢地赶过来要揍楚天光,周水仙拦着不让,楚天光那脆弱的身体哪里受得了父亲的拳头,于是变成父女两人的互殴。
不愧是父女。
手下毫不留情,双双打进医院。
在周水仙去卫生间的间隙,她的父亲坐在病床上长叹一声。
“楚天光,你的情况我也了解,水仙她的性格我也最清楚不过,她从小脾气倔,不撞南墙不回头,就算撞了南墙也硬是要给撞出一条路来,你是她迄今为止最大的执着。你是个好孩子,我不反对你们在一起,但是我希望你能给她留好后路。”
这个时候,楚天光沉浸在周水仙父亲同意两人在一起的巨大的喜悦中。
他尚未细细思考,后路是指什么。
他们在一起度过了非常快乐的时光,直到他某天开始流鼻血。
频繁的流鼻血,绝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幸福与爱是遮住双眼的幕布,让他差点忘记了,他的病,即便做过手术,也有可能复发。
人生终究是不公平的。
他懂了,那句话所隐含的意义。
他必须推开那个他最渴望在一起的最爱的少女。
留给她后路。
楚天光根本不能耽误周水仙。
没有承诺,没有未来,没有任何东西。
即使在一起很久,即使快要毕业,即使有了稳定的工作。
他从未提及结婚。
但是周水仙根本不在乎。
他们之间是很奇怪的、扭曲的关系。
她连怀孕了都不和他说。
如果不是无意间发现医院的报告单,他根本难以相信,为了避免这种意外,他一直很注意做好安全措施。
也许是周水仙故意灌醉他那两次的结果。
她故意的。
他不想要孩子,她想要。
他们为此吵架。
她甚至说:“楚天光,要不要孩子和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
她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她的未来是一望无际的海洋。
他的未来却已是见了底的干涸。
她甚至还没有结婚。
周水仙说:“我们又没有结婚,你没有法律上的权利和义务对孩子怎么怎么样!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楚天光快被气死了。
“那我们结婚!结婚!结婚了你把孩子打掉,然后再离婚!”他大概也是喝醉了,说得话叫人听不懂。
但是周水仙还是听懂了前半句。
“好,我们结婚。”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领了证。
楚天光酒醒后是后悔的。
这样她就会变成离异过的女人,再嫁将变得不容易,她明明值得最好的托付。
婚礼上,周水仙穿着圣洁纯白的婚纱。
她对他说:“你曾经说过,绽放在夜空的烟火,也是注定会泯灭的烟火。”
她轻轻地笑,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美的事物。
她用温柔的嗓音,铿锵有力地诉说。
“烟火会泯灭,鲜花会凋谢,蝴蝶活不过夏天,一千年让大海演变成陆地。
没有什么会永远存在,每个人的时间轨迹是不同的。
所以这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当然了,有一样东西是亘古不变的,无论生死,无论沧海桑田。”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击在楚天光的心脏上,让他泣不成声。
“——楚天光,我对你的爱,是永恒。”
这样的人。
怎么叫他后悔。
周水仙最终没有成为离异的女人。
很多年以后,户口本上婚姻状况那栏,从已婚,变成了丧偶。
周水仙知道自己从小和别人不一样。
但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别人总是会为了各种事情而后悔,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情绪。
做错事被责罚,做好事被表扬,她会伤心,她会开心,但从来不会后悔。
就像别人总对她说,你嫁给一个见不到春天的男人,你肯定会后悔的。
周水仙追了楚天光那么多年,她不后悔;周水仙睡了楚天光,她不后悔;周水仙意外怀孕,她不后悔;周水仙和楚天光结婚,她不后悔;周水仙生了两个孩子,她不后悔;周水仙再也见不到楚天光,她也不后悔。
冬去春来,四季轮转。
子女慢慢长大了,她苍老了。
他们各自为家,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让她升格成外婆了。
在某年的冬季,和周水仙初次遇见楚天光一样的午后。
她又见到了十三岁的楚天光。
他坐在病床边,窗帘被风扬起,床边柜上的水仙花开得正好。
他转过头,看向她。
一眼万年。
他下了床,每走一步,每成长一些。
走到她跟前的时候,他长成了身姿挺拔的少年。
她也变成了少女。
她对着他笑。
完成他们的承诺:“我来找你了。”
他牵住她的手,跟着一起笑。
眼泪一起落下来。
他说:“我等到你了。”
生前我们无法相守到老,那就在黄泉路上长长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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