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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九章 远征之人


丛野广阔,巨大的山峦起伏,维持着重重叠叠彼此掩映的模样,一直消失在目力的极限处。

山势在一条大河的两侧平缓下来,纵向并驾齐驱,让出来一片宽不到四十里,长却足足有二百余里的谷地。

沿河两岸,土地肥沃,有良田排开,地垄将田地切开成规整的格子,格子间有零星的农人正在其间劳作。

面朝黄土背朝天,这一方山水也不亏待在其间辛劳之人。

看这田垄间庄稼的长势,便知道今年又是一个丰年。

田垄之间有宽不过四尺的土路,路面被往来车马压出来两道寸许深的车辙,除此之外,还能看到牛马的蹄印交错其中。

一行车马从土路一头不紧不慢行过来。

领头的一架车是一马独驾,拉着一个看着颇为朴素的车厢。拉车的人身如铁塔,坐在车首,面容专注,目不斜视。

车里头坐一个小姑娘,皓齿明眸,饶有兴致地从敞开的车厢里头往外张望,偶尔对着近林远山指指点点,好不欢快。

这架车后头,跟着的是同样朴素简单的马车,不过换成了两马并驾,每车坐四到六个汉子不等,汉子们分列两侧排开,靠着中间的货箱。

这些汉子一身粗砺之气,手脚比庄稼地里的老农还要粗糙一些,脸上表情却比头车里头那个小丫头还要欢脱。

见一只飞鸟掠过,都能让他们兴冲冲吵嚷上半天,若是山间有几只小兽追逐而过,那就真能大呼小叫好一阵子。

田边的一个老农听到吵嚷声和车马声,抬头看一眼。

过路行商车队都是见怪不怪的了,如此没见过世面的,倒还是头一遭。

只是……这老农往车队前进的方向看一眼,叹一口气——

“唉……”然后摇了摇头,继续埋头劳作。

头车里的小姑娘眼尖,看到了这老农一叹气一摇头,有些奇怪地从还前行着的车上跳下来,一路小跑到了地头。

“大爷,您叹什么气啊?收成不好吗?”她声音脆生生的,就如同一段藕节一般。

老农吓了一跳,活这大半辈子,可是没见过有哪个好人家的闺女是会半路跳车的。只不过看到后头齐刷刷投过来几十道目光,他气势就先弱了一截。

这种众星拱月一般的阵仗,啧啧,看着就知道这家里头非富即贵哪。

小姑娘见状甜甜一笑,说:“没事的没事的,都是商会里头的把式,不是坏人!”

老农面色木愣愣地稍微平复了一点,小姑娘又重复了一遍问题:“大爷,您刚才叹什么气啊?”

背佝偻着的老农年轻的时候身量应当极高,到老了即便是弯着腰,也勉强能和这小姑娘平视。他压低了声音说:“看你们的样子……是从西边来的?唉,别往前了,回头吧。再往前,俺们这样的老农走得,你们这押着货的商队,可走不得!”

小姑娘目光闪了闪,不解问道:“为什么走不得?没路了?没路了的话倒也还好,大家手提肩扛,也能再走一段路的。”

“不是路不路的事儿……”老农摆了摆手,砸了咂舌头,“咱们这金城隘,是往来商队由西关入中原腹地必经之路,哪能没路。不过前些日子前头来了一群土匪剪径,专劫过往商队,人货全都不留,抢光杀尽!你们哪,一看就是带着大货的,听我一句规劝,回头吧。货的利润事小,别把命都给赔进去咯!”

“咦?既然是必经之路,又出了这么恶的匪患,官府不管的?”

老农缩了缩脖子,连连摆手:“大老爷们的事咱们不晓得。有人报了官,但官府一直没动静。就有人私底下说,这是官匪勾结……不能说了不能说了,听老头子劝,回头吧!”

小姑娘听了老农的话,几步跑回车队,叽叽咕咕和车里的人说了些什么,竟是引起一串哄笑。

车队继续开拔,小姑娘冲着老农挥挥手:“谢啦,老大爷。我们继续赶路啦!”

老农木愣愣看看车队,摇摇头唉声叹气:“怎么就是不听劝?这都是第几个商队了……”

看着车队转进树林,老农抹一把脸继续埋头劳作。山明水秀田垄青,可惜前头的树林里藏着数不清的杀机,往来许多商队,却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听这么一个人微言轻的老农一声好意提醒。

一行长长的车队再前行十几里地,山谷逐渐收窄,林木愈加茂盛,但一路走来的鸟鸣声却逐渐喑哑稀疏。

被这种气氛影响到,车队上头的熙熙攘攘也一时间压了下去,后车上一个汉子低声嘀咕:“就剩了几只乌鸦叫?这还没有咱们山谷外边的一圈山头热闹哪!”

土路收窄到堪堪容得下马车一字长蛇行过,车轮印出来极深的两条凹痕,在林子深处,一双眼睛从树叶缝隙之间贪婪地盯着车辙的痕迹。

“入地这么深,车里头必然是硬货,不是金银也是其他的重器。呵呵,这回赚的够大。”

树叶缓缓弹回原位,再不见了这个盯梢之人。

不多时,密林当中,有被隐藏的很好的细碎响动传来,若不细听的话,多半只会被人当成是一阵穿林而过的妖风,不值得太过留意。

车队再前进一里多地,树林间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啸。伴着呼啸的,是一根被削尖了的树干,瞄准了头车的车轮袭来,转瞬之间便钉断了车辕,将头车几乎扯成两段。

拉车的那匹马受惊,猛然间人立而起,嘶鸣不已,赶车的那铁塔一般的汉子一把拉住嚼头,用手里头赶马的长杆连连抽打马前头的地面,才令马匹不至于惊跑,免去了整个车厢被彻底扯断的下场。

车厢里头的那小姑娘扶住一侧的扶手,顺着尖树干袭来的方向望去,正好看到从两侧山坡上头,冲下来不下百十来人。

这百十来人面目狰狞,衣衫多染着褐色的痕迹,不晓得是泥土还是血渍。赶头车的汉子稳住马匹的这当口,他们就已经将整个车队团团围住。

“你们……就是这里新来的土匪?”

从围住车队的人里头,走出来一个头领一般的人物,干巴巴笑了一声:“是,爷爷就是这山头的土匪头子。小姑娘,聪明点,别反抗,乖一点,走的能痛快一点。”

小姑娘歪着头:“痛快一点?”

一群土匪大声哄笑,为首这人目光上下剐过一遍这小姑娘:“啧啧,没想到,这趟还能遇上这样的可人儿?在山上憋出个鸟来,小姑娘,你来的真是时候。”

他说完这话,人群里头有人笑骂:“头儿,你又吃独食?”

为首这人低低笑:“兔崽子,想分一口热的?成啊,前头三十九个人,谁杀的最多,谁吃第二口。都麻利点,不然交不上来人头,就只能排到后头吃冷食了。”

小姑娘表情冷了冷:“这就是青邙的土匪?没意思……”

她没有压住声音,林子里也安静,“没意思”三个字分毫不落,入了围着的一群土匪耳朵里。

非但是她显出来遗憾之色,就连后头押车的那群汉子,也都是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显得极为失望。

小姑娘指了指土匪头子:“你是武极境吧?来的时候听人说过,星辰之上凡俗之人,多得是武徒,武师就要少见的多。到了武极,要么开宗立派,要么在王朝登武科搏功名,要么逍遥红尘当一个浪客。一群土匪,有这么高的身手,嗯……不太正常啊。”

土匪头子色变,他眯起眼睛,用一种毒蛇盯着猎物的眼神看着那个小姑娘。

“你们什么人?谁派你们来的?”

小姑娘歪了歪头,这表情看着颇为可爱,可是放在这土匪头子眼里,就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高深莫测。

他抬高了声音,半是愤怒半是虚张声势地吼叫:“是工部的柏宜修,还是礼部的杨建安?”

见小姑娘笑而不语,土匪头子猛然拔刀指向她:“我管你是谁,到了爷爷的地界,是龙蜷着是虎缩着!”

这一声叱喝落下,围着的这百十来号土匪本来还带着吊儿郎当的样子,瞬间收敛了大半,一群人单手伸入怀中,再取出来的时候,手臂上头已经齐刷刷戴上了一副明晃晃的臂弓。

臂弓被磨去了铭牌,但是制式极是统一,一眼便可以断定是军中标配,不晓得是如何流落到了这伙人手里。

弓弦绷紧,配着统一的形制,便有一种铁血肃杀之气油然而生。

但土匪头子仔细端详这队人马,却发现虽然他们被臂弓这么指着,可连一星半点的紧张或是担忧都没有。

“不怕告诉你们,这是军中制式的猿臂弓,十丈之内可洞穿重甲六层,神仙难防!你的人最近的不过三丈,爷爷一声令下,所有人有死无生!”

头车上的小姑娘用一种古怪的表情看了一眼这土匪头子,却不理他,反而低头对驾车的那汉子说:“烈公主这里也不安稳哪……”

驾车的汉子点点头:“不只是持制式兵械,你看他们上猿臂弓的动作整齐划一,明显是兵卒落草为寇。为首的那个,武极境的话,起码有将校衔职,不是等闲中人。主事的担忧没错,很有可能是王开霁有所动作,大烈朝中生变。”

土匪头子听的真切,那小姑娘和那汉子说话的语气平淡如同吃饭喝水,但落到他耳中,这种不紧不慢的语调,却没由来地让他感觉到了一股子寒意。

他再吼一声:“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不和你耽误时辰了。”车上小姑娘抬头,“我叫曹明婉,是师父的徒弟。”

然后指了指驾车的汉子,说:“这是钟鸣泰,是商会的戍卫统领。”

她歪头看看钟鸣泰,询问道:“似乎歪打正着碰见了大鱼……怎么办?”

时节还在夏日,林中免不了还带着些焦暑之气,可这土匪头子却觉得如堕三冬。

他手底下杀人如麻,斩落不晓得多少人头,此刻却有了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错觉。

他看到那名叫钟鸣泰的赶车汉子抬眼,目光平淡,不带感情地扫视过自己一行人,那眼神不像是在看某种活物。

他更是想起,敢死营里杀人最多的那堪称人屠的先锋,可有此等眼神?

钟鸣泰回答曹明婉道:“听刚才那位农人讲,他们造的孽不算少,杀之不算可惜。”

他转过头去,招呼了一声队伍里头的人:“老陈,全斩了,留那个领头的问话就成。”

然后半是自言自语半是提醒曹明婉一般道:“得搞清楚大烈出了什么事,顺带问明白上哪能找着烈公主。主事的事等不了,王开霁真的有什么动作的话,咱们得赶紧。”

第四架车上站起来一个面目平平无奇的年轻人,笑起来有一种羞赧的感觉。

土匪头子惧怒交加之下叫嚣:“老子手下一百三十七号人,全都是武师境的敢死营精锐,就算你们全都是朝中最精锐的锦衣卫,也难逃一死!起弓,一个不留!”

猿臂弓纷纷抬起,有机簧逐渐绷紧的细碎声音传来,令人牙酸。

被称作老陈的年轻人安安静静听土匪头子说完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他跳下马车,也不看周围猿臂弓,自顾自缓缓抽出来腰间长刀。

从他背后,一把火刀虚影同时出现。道韵焚野,刀意焦热,周遭叶片被烘烤打卷,密林化炽野。

……

玄门甲子分殿,浮云流淌,地脉雄浑,灵力汇聚成河,无数灵药生长,无数灵兽惬意漫步,好一幅神仙洞府的景象。

浮陆一段极远处,陡然间有乌云遮蔽灵海,继而乌云化黑夜,就像是桌上放着一张素宣,然后被人碰翻了砚台,墨汁淌了满桌,从素宣一角浸染至全篇。

黑夜再浓,最终化作一片纯粹的黑暗。

黑暗再凝结,像是墨汁终于从桌子上跌落而下。

乌云退去,黑夜重回白日,在甲子分殿的浮陆一角,出现了一个人形,一身黑袍,戴着一顶黑斗笠。

暗天君至甲子分殿,分殿大殿几可触达天际,可在他面前,反而如同被从天际俯瞰一般。

“成北涂!”

一声呼喝,整个甲子分殿,无人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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