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炎炎盛夏，哪怕是上午，室外温度也高得吓人。

        酷烈的日头把操场跑道晒出一股刺鼻的塑料味，引得人心烦意乱。

        热得蔫呆呆的莘莘学子有气无力地绕着橡胶跑道一圈圈的奔跑，耳边是大喇叭里高亢跑操的音乐和教导主任撕心裂肺的鼓舞。

        “都给我跑起来！没有体力怎么学习！你们从现在开始就要打好基础！为高考做准备！”教导主任站在高台上，手里攥着话筒，国字脸扭曲着叫喊，“口号喊起来！一中学子——！”

        罗敷有点想笑。

        教导主任此刻一脸褶子，像一条沙皮狗。

        但刺鼻的塑料味和颠得有些作痛的胃阻止了她。

        她乖乖跟着班集体喊：“一中学子，厚德明理！端毅诚爱，知行合一！一二三——四！”

        整齐划一的跑步声与青春的呐喊声响彻在这片天际，同时齐整的队形能够完美满足每一位强迫症患者。

        高架桥上路过的车辆好奇地降下车窗想要探寻一二，可惜只看到青翠树木背后的高大教学楼。

        罗敷喊完校训气息几分不稳，深深吐出一口气。

        其实她喊的声音很小，在全班嘹亮的喊声中如同落入大海的小石头，压根掀不起多少涟漪。

        只是她身体不好，锻炼较少，能坚持完课间跑操已经很不容易了。

        罗敷个子矮，站在第一排。

        为了防止自己看到漫长的人群方块坚持不下去，她一直盯着自己的脚下看。

        口号喊了两三轮，跑操圈数过半，终于有人开始跟不上，导致“堵车”。

        察觉到前面的班级停下脚步开始行走，罗敷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她的目光总算能从炽热的地面挪开，缓缓又悄然地飘向前方那个高大挺拔的背影。

        每个班都有领跑员，他们班的领跑员是范江峦。

        范江峦。

        仅仅是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罗敷的胸口都会泛起一阵深深的酸涩与淡淡的微甜。

        罗敷初次得知范江峦的名字时，第一反应是人如其名。

        范江峦本人和他的名姓一样，予人巍峨庄严之感，又带着山河独有的谦和与从容。

        从乡镇中学侥幸考上省一中的罗敷第一次意识到书本里“谦谦君子”的真实映照。

        范江峦是她从未见识过的人，他和她从小知道的那些男性很不同，他不会敞着肚皮踩着拖鞋在马路边为一两块的士钱斤斤计较大呼小叫，也不是那种顶个非主流发型成天打架抽烟喝酒还自以为自己很帅的街头混混。

        范江峦永远举止得体，形容有度，连打球与队友庆祝胜利时，他的哈哈大笑都带着魏晋名士的风流清朗，醉玉颓山。

        范江峦容貌俊朗，身材优越，称得上轩然霞举，加上耀眼的入学成绩，一入学就引起极大的轰动，连初中部的小学妹都不辞万里从初中部所在的b区跑来高中部的a区只为见他一眼。

        可真正见到范江峦时，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他通身的浩然雅正之气，相貌反而失了颜色。

        没有人会不喜欢范江峦。

        罗敷很清楚这一点。

        虽然开学不过三周，但高一年级所有男生几乎都是范江峦的好友，超过三分之二的女生都对范江峦抱有隐秘的欢喜，这其中也包括罗敷自己。

        入学报道那天下了大雨。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地面，毫不留情地冲刷着这座城市。

        罗敷坐着颠簸的公交车，没带伞，只好狼狈地拖着大包小包，从车里冲入雨帘。

        公交车跑得比她还快，喂她了一脸尾气。

        省一中恢宏高大的正校门前，一辆辆私家车把大门围得水泄不通，关切孩子的家长们撑着伞喋喋不休，从车厢里拖出一个个厚重的行李箱。

        “你通知书带好了吧？要不要给你买个新水杯啊？”

        “妈！快走啦！”

        “别着急，等等你爸！他去找停车位了！”

        行礼箱碾压地面的声音和大呼小叫声此起彼伏。

        罗敷低着头，努力不让手里的麻布袋沾水，旁边的人不由得投来讶异的目光。

        看到她衣着简朴，又是独自报道，目光转为自以为是的了然和可怜。

        雨越下越大，雨水顺着她的下颚滑落。

        罗敷试图穿过那些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堵在校门口的家长和学生，但她个子娇小，低低的“抱歉，借过一下”完全淹没在雨水中。

        她站在雨中，头发无力的贴着她的头皮，像一只落汤鸡。

        所有人都很忙，没有谁在乎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哪怕他们即将成为校友。

        不过罗敷习惯了。

        她早就习惯了狼狈地生活，无论是可怜还是冷漠都掀不起她任何的情绪波澜，过好自己的就足够了。

        忽然，雨水消失了。

        一柄深蓝色的雨伞支撑出一个温暖安全的空间。

        伞的主人微微一笑，把伞送进她的手里：“同学，雨下得很大，注意身体。”

        他逆着天光，罗敷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扬起的唇瓣。

        他很高，几乎把罗敷整个人包裹在他的阴影里，可她只觉得雨水与冷气似乎都被这层阴影挡在了外面。

        怦然心动，一眼万年。

        罗敷恍然。

        伞的主人转身跑向一辆私家车附近，一对看起来就很有文化的夫妇撑着伞笑着与他说了什么，他回应了两句，朝着罗敷看过来，发现她在看着自己愣了一秒然后点头笑着示意后回头。

        罗敷慢慢回头。

        抓着麻布袋的手很用力。

        英雄救美几乎占据浪漫故事的半壁江山，罗敷一直觉得这个题材老套又俗气。

        可此刻，她好像懂得了原因。

        a省一中作为本省数一数二的高级中学不仅师资优良，而且财大气粗，学生宿舍是四人间，配有独立卫浴、空调和饮水机。

        走廊尽头还有专门的洗衣室，数台崭新的洗衣机、烘干机整齐靠墙排列。

        因此，哪怕省一中强制要求所有学生住校，也没遭到大多抵制。

        罗敷按照学校预先分配好的床号，抓紧时间收拾好自己的被褥和生活用品，见时间足够又洗了个战斗澡，接着把宿舍认真打扫了一遍。

        做完这一切，她从麻布袋里拿出一个包裹严实的袋子，里面有三只细心打包好的酱鸭。

        罗敷神色认真地把三只酱鸭分别放到另外三张桌子上。

        这是她为自己的新室友精心挑选的礼物，是她老家的特产美食。

        左右隔壁宿舍时不时传来欢笑声，只有这里静静的。

        室友一直没来，罗敷拿出自己的老人机看了一眼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就到集合的时间了。

        罗敷有些犹豫。

        她坐立不安地等了二十分钟，依然没有人。

        隔壁宿舍已经约好出门，一群人热热闹闹嘻嘻哈哈地离开。

        又等了十分钟，罗敷背上书包锁好宿舍离开。

        她没有忘记带上那把伞。

        由于雨下得太大，新生入学仪式改到了室内。

        一中有一座超大的体育馆，容纳这些新生绰绰有余。

        罗敷到达体育馆时，里面已经是人声鼎沸。

        大多数同学都和自己的室友在一起，聊天说笑好不热闹。

        罗敷默默挑选了一个角落站着。

        有几个好心的女同学看她可怜，试图把她拉进圈子里对话，然而罗敷带着几分阴郁的外表吓退了她们。

        罗敷垂着头，她的刘海又长又厚，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令人很难看清她的神情。

        确实显得有些阴郁。

        不过不等她们纠结，入学仪式开始了。

        惯例是冗长的领导讲话，起初因为对传说中的省一中的好奇，底下的同学们还能满脸认真地聆听，很快，许多人在念经般的讲话下昏昏欲睡。

        罗敷也不例外。

        尤其她凌晨四点就从镇上出发，坐车一路来到省城，此刻困倦慢慢袭来。

        突然，一个清朗温和的嗓音如同踏破黑夜的启明星把她陡然从睡意中唤醒。

        “尊敬的各位领导，亲爱的老师们、同学们，大家下午好。我是本届新生代表范江峦。”

        这声音，好耳熟。

        罗敷抬起头，朝着讲台中央望去。

        不只是她，不少人都被这道好听的声音引起了注意，纷纷抬头看他。

        范江峦淡然自若地站在高台之上，立于万众瞩目之间，谈吐优雅而富有趣味，言词简洁而富有深意，如此璀璨夺目，熠熠生辉。

        “那是谁啊？天呐太帅了！”

        “范江峦你都不知道？以前就是初中部的风云人物，果然来了高中部依然开场就是王炸啊。”

        “我是外校考到一中的，错过了多少！小哥哥人格魅力爆炸！一分钟以内我要他的全部资料！”

        “我宣布我单方面恋爱了！”

        “你在想peach。人家成绩好长得帅，体育好还会弹钢琴，据说家庭背景贼厉害，多少妹妹前赴后继，哪里轮得到你？”

        ……

        讨论还在继续。

        罗敷却无心再听下去。

        她摸索着手里的雨伞伞柄，原来他叫范江峦。

        罗敷的心绪许久没有这样强烈的波动，以至于她只能靠着摩挲伞柄的方式平复心情。

        她恍然间想起自己看过的一句话。

        云泥已殊路。

        所谓云泥之别，便是台上光芒四射的范江峦和台下默然无语的罗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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