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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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提前告诉小华,下了火车我带着行李在海淀附近找了个东北饭馆吃饭。
舟车劳顿,我又几乎一夜没合眼,饿困交织。
点了茄子,锅包肉,还有很多饺子。
饭菜有家乡味道,我吃了许多,老板看我这般狼吞虎咽也不禁感叹:“小伙子你这是几天没吃饭啊?”
“逃难来的。”
我没好气地回他,心想老子吃得多也被讲?
老板也是东北人,一口纯正的辽东口音,一边摘菜一边说:“那你大概从南方来的吧,春季涨潮,南方发了大洪水,听说冲散了不少人家。”
我一边掰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老板聊着:“老板,你家的蒜不正宗啊,软得很。”
“现在有口饭吃就不错了,人家灾区人民哪有你这等福气?”
我没接话了,吃干抹净后,我才后知后觉,问他:“什么发洪水?”
我拖着行李箱出门,跑了三条街才买到报纸。
头版头条:长江中下游流域与洪峰汇集,形成全流域洪水,目前波及十二省!受灾人民预估超两千万……
当我继续再往下看的时候,在我眼前竖直的报纸被一双手拍扁。
我烦躁地看过去,许家旸出现在我面前,带着一脸的惊讶。
“我刚才还在想,怎么会是你?昨天小华还说你没这么快回来。”
刚只顾着找报刊商户,我环视了下周遭的街景,原来是在前门附近,瞧着许家旸西装革履的样子想必是有公务。
“我刚从南京回来。哦,提前了,没来得及说。”
说罢,他就要拉我走,“得了您,我送你去我姐那儿?还是?”
“千万别,让我清净两天吧,反正我都已经卖身给你们家了。”
我说完十分后悔,怎么一时把真心话说出来了呢。
看得出许家旸也愣怔了好一会儿,缓缓的他笑了,嘴角边旋起一个不经意的梨涡。
“看不出你也是有性格的,那这样,我们喝酒去。”
我瞧瞧他的公务装扮,故意问:“您这样,喝酒不合适吧?”
许家旸一边笑,一边解开西服纽扣,“行了,都是自家人,我也就和你说了吧,我这个马上要被发配边疆的人,哪有什么身份不身份的。”
我想起他不久后的外派,关心两句:“北欧国家?还是加拿大?”
他冷冷一笑,对我说了一个国家的名字,穷国小镇。
我属实是意外了,凭借京城许公子的身份,怎么也不会去那样的国家。
“令尊没帮你?”
许家旸皮笑肉不笑,“新领导直批了,据说是别浪费我的西语才华。”
我俩交换个眼神,瞬间明白了,各行各业,无论你是世家贵胄,还是平民百姓,斗争常在。
我突然间对许家旸也有些同情,虽是大院世家出身,却也挡不住高位变化,仕途更替。
“家旸,别你请我了,你也就比我大半岁,上回关于我弟弟的事儿也多亏你帮忙,要请也是我来请你。”
许家旸皱眉:“怎么感觉你在占我便宜啊。”
“对了,希音怎么样了,乖不乖?”
许家旸有些愧疚,“其实,都是我爸妈在带孩子。”
之前人多不好问,按照家旸的出身背景,怎么也不该和程幻有什么瓜葛。
我乐意听故事,我对他与程幻的爱恨情仇起了兴趣。
工体附近的酒吧,我刚要点酒,许家旸让服务生把他之前存的取来。
“我这常年在国外的人打转的,不喝要坏了。”他十分绅士的与我说,许家旸没有坏脾气和自私的个性,我相信这是源于家庭教育。
黑方威士忌,挺名贵的酒,倒在塞满冰块儿的方玻璃杯里,入口凉透。
我说:“其实我喝酒不爱加冰块儿。”
许家旸乐此不疲地加着冰,他疑着:“不加冰还怎么喝啊?”
“酒下肚,身体对酒精有挥发作用,你能感到自己醉了,冰的酒,你连自己醉了都不知道。”
他笑得像个孩子,仿佛我说的正中下怀,“那这不更好吗?”
我对这位许公子的好奇心不是一星半点,“你是被谁伤着了?”
他喝了酒,微醺。
“女人呗。”
“哦,还好不是男人。”
许家旸以为我在开玩笑,又笑,拍着我的肩说:“你还挺幽默啊。”
“是你没见识。”我趁着他的酒劲又问:“什么女人还轮得上你伤心?”
“坏女人。”
我点点头,难怪,此君钟爱的绝不是一般人。
我又进一步试探:“叫什么?”
“月。”
我沉思了,竟不是程幻,一个女人为他生了孩子,也没能在他酒醉时分有个名号,这到底是他的薄情,还是女人的失算?
算了,我喝酒,不去推测他人香艳往事。
我喝了三四杯仍面不改色,许二喝了两杯便上头,我真后悔答应来喝酒的事儿。
没辙,看来我独居几日的幻想破灭了,得提前和小华见面。
我掂起衣服,拿了物品,对沙发上这个废物公子说:“家旸,我送你回家。把车钥匙给我。”
他晕沉沉的,从口袋里掏东西,先是单位楼钥匙,然后是车钥匙,再次是钱夹。
这人晕成这样,还不忘抢着买单,把钱夹扔给我。
我没接稳,掉地上了,我弯腰拾起,掉出一张照片。
是一个年轻女孩,两寸的证件照,不得不说确是绝色。
一张粉扑子脸,纯净,明眸皓齿,只是眼神里透着决绝。
或者说,狠心。
我原本是个带着秘密生存的人,此时此刻,我发觉了别人藏在身上的秘密,顿时有种亲切感。
照片边缘有磨损斑白,可能是许家旸经常拿出来翻看的缘故。
我放回原处,拿我自己的钱,结账,走人。
我开家旸的车子回许家。
小华看见我,再看见醉酒的许家旸,气不打一处来。
“你怎么一回北京就找我弟弟喝酒?亏好爸妈还没回来,不然有你俩受的。”
我心虚啊,摸了摸脑袋,说:“想他了呗。”
这话把小华逗乐了,她让家里帮佣扶家旸上楼休息。
小华闻到我身上的酒气,让我赶紧回房间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
我点点头。
小华亲自为我放洗澡水,我受宠若惊,我赶忙去浴室帮忙,我说我来。
“这有什么的,我没那么娇气。”
我看见她瘦弱的背影,我说:“我不想看你这么辛苦。”
小华柔柔地笑,葱白纤长的手指尖掠过浴缸里快要溢出的水,“哎呀,水放多了。”
她头也不回地对我说:“你赶紧脱衣服,正好我带出去。”
我有些无所适从,面对她这样的要求,我隐约觉得做不到。
我小声说:“你出去了,我再脱。”
小华气急了,她不顾手指上沾的水,反过头来捶我身上,我们俩身上搞得全部都是温湿的泡澡水。
“哪有你这样的,什么都做了还说这样的话。”
苍天在上,我真不是故意的,因为我继续天真无辜地问她:“做了什么?”
小华重重地踩了我一脚,把手上的水彻底地抹在我身上,“我不理你了,你自己慢慢洗吧。”
我脱光衣服进了浴缸,水温偏热,取暖正好,缓缓的,我把整个人都埋在水池里,长时间憋气。
我小时候最爱这么做,虽然闭气,但也不完全不呼吸,在水里换气呼吸,很刺激。
这次和往常不一样,我尝试着把眼睛睁开,看见水里出现一张人脸。
但不是活人,苍白恐怖,是一张死去的脸。
我伸手摸了摸,没有温度,没有血气,我将手指探在他的鼻息下,没有半点呼吸。
我张口呼叫,却忘记了我正处水深之中,平白无故噎了好多水,好在我求生意识强,下意识抓住了浴缸的边缘,我整个人漂了起来,水渍溅得满室。
小华闻声进来,拿了条浴巾给我,慌忙的拽住我的手。
“你是不是睡着,呛水了?”
我惊魂未甫,小华一直安慰我,我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也抓住她的手。
嘴里蹦出两个字:“救我。”
小华轻笑,捏了捏我的脸,说着:“这么大人了,还是小孩子啊,梦醒了还害怕呢?”
她如哄孩子般,轻轻替我擦拭我额边的汗珠。
“我冷。”不知哪来的风对着我吹。
她讶了一声,抬头看见上面有扇小窗子未关严实,她卷了卷裤脚,踩进浴缸里,伸手关好了窗户。
小华柔柔地对我说:“这样不冷了吧?”
她在上,我仰头看了看她,居家服宽敞柔软,透过缝隙我看见了决定领域。
可我没说话。
小华要走,我这才开口:“小华,你过来下,帮,帮我搓背。”
她一只脚刚落地,我抓住她的脚踝,重心不稳,她整个人倒在我不着衣物的身上,衣衫尽湿。
“喂!”
我嗯了一声,应她。
我心口不一,问她:“这段时间,想我没有?”
若刚刚只是衣衫湿透,那么现在我与小华的眼神也湿乱了。
她把头扭到一边去,佯装生气着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大会一个接着一个,军令如山倒,哪有时间想你。”
“现在有没有时间?”
我和小华都是年轻人,也禁不起这情欲的来回撩拨,便在浴缸里小心翼翼做了一次,从峰谷到峰顶……
如果说廖仲之对我的一记重创,让我整个人失去了心,那小华便是后来填满我身躯的人。
最后,我埋在小华胸前,我把自己藏在蜜意柔情里,我是懦夫。
在小华的床上我小睡了会儿,醒来的时候小华已经不在了。
我下楼去客厅,小华坐在地毯上剥橘子。
刚刚还醉得不成样的许家旸正坐在沙发里看文件,见着我来了,招呼我:“姐夫,这几个文件你帮我看下。”
我是真佩服家旸的新陈代谢,换做我不睡上五个小时,断是醒不来的。
“经贸委发来的,我怎么觉着这件事儿轮不到我们外事办啊。”
我看了看,大致说的是两国的石油贸易在边界进出口的磋商事宜,我正看着。
家里帮佣阿姨为我端来一杯姜茶,“廖先生,小姐说刚泡了热水澡,别受凉了。”
我目不转移,接过茶杯,也顺口说了一句:“噢,帮小华也倒一杯吧。”
话音刚落,许家旸忽的放下文件,煞有介事的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满眼都快溢出的暧昧。
原本小华也没多想的,只是看见家旸这一脸八卦欲出的模样,也羞红了脸,她举着橘子就要砸向家旸。
他一脸无辜,“不是,许小华,我没说话吧?”
“你没说一句,比说了一百句都强。”
许家旸双手接过橘子,长叹气,意有所指:“年轻人,真是争分夺秒啊。”
过了会儿,我打开电视,调到新闻频道,想化解尴尬。
电视里正实况直播南方受洪涝灾害情况。
电视机里的画面骇人——堤口决裂,长江水卷着砂砾冲破堤岸,瞬间摧毁河岸房屋,卷走牲畜、良田,顷刻间便吞没地上的一切,无数群众围困在家中,用粮食沙袋围挡住猛兽般的洪水,但效果甚微。
记者穿着一次性雨衣抱着树根在风雨中直播,风声夹杂着话语声:“有一群人,不顾性命安危,不分白天黑夜,争分夺秒地救下一条条生命。他们用年轻的臂膀一次次抵挡洪流,他们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相关情况总台将持续报道!”
接下来的画面便是转入地方台的常态新闻报道,我们三个人都坐在沙发上,一句话没说。
小华将手覆盖在我的手背上,“幸好你提前回来了,不然都有可能回不来了。”
我抽回手,轻松笑了笑,回她:“小华,你夸张了,南京没事。”
南京没事。
小华的脸在灯光下忽明忽暗,看不出情绪来。
我眼前也一阵黑暗,我以为是灯泡出了问题,仰头看过去。
屋顶在迅速下降,屋内陈设的欧式吊顶也颓然消散,我看到的是现代软包的车顶。
廖希音这丫头开车简直没数,晃得我几次三番想吐。
“希音,停车,停车。”
“怎么了,爸?山路不好走,我给您开窗通通气。”
我坐起身子,把遮光板归位,眼前一片明亮,很熟悉又很陌生的路。
街道两边都是卖黄纸、金元宝,还有大型的丧葬祭祀用品联排商家。
我问她:“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去墓地。”
我抓住她的手,紧张地问:“为什么,谁死了?”
廖希音平淡地说:“您,您不是一直想见一个人吗?”
我声音几乎都走了形,又尖又细,我叫喊着:“你给我停车,我不去。”
廖希音和她爸爸长得太像了,一样的棱角有致,一样的夺目耀眼。
我妄图抢夺她的方向盘,激动地说:“廖希音,我让你停车。”
她声色俱厉地制止我,朝我嘶喊着:“我在开车,你再这样会死人的!”
我从没见到希音这个样子,我哑然了。
一定要这样吗?
我问:“一定要这样吗?”
一定要把伤疤连着皮,带着痂,带着筋骨血肉全部掀翻吗?
她哭了,一边哭,一边掌控方向盘,她声音嘶哑着:“爸,爸,我们不能这样了,我们要面对现实。”
我重复她的话:“现实、现实。”
“现实……现实就是,你们两个已经不能再见面了,医生说一味地骗你不利于你的病情好转。”
我自嘲,“我有病?我什么病,我好得很。”
廖希音继续开车,在夕照中无声流泪,眼眶盛不了这么多的伤仇。
夕阳西下,流光飞逝,人的冠年对于岁月只是刹那。
当那群戴红星军帽的人,来到我办公室的时候,我知道出事了。
“廖处长。”领头的那个军人很哀伤地看着我,“我们带廖上尉回来了。”
我用笑盖过哀伤,我探头问:“人呢?你们说带他回来,我也没看见啊,在楼下吗?我这就下去接他。”
我不顾他们众人的阻拦,一个劲要往楼下冲,刚到办公室门口,小华冲我跑了过来,她推着那群人,把我围在她身后,哭喊道:“你们别推他!”
队伍里一个稚嫩的声音站了出来,对我和小华说:“许主任,我知道你们接受不了,其实我们更接受不了,那天其实仲之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正在托举一个孩子等待救援,他看见了,又折返回来拉我,我和他的手差点就要碰到了,真是他娘的不知道哪里冲过来一棵倒树,把他冲进河里,我再睁眼时候,眼前什么都没有了,那个孩子和他都不在了。”
“别说了。”
我轻轻说。
“廖仲之是英雄…”
我朝着他们怒吼着,“我不是让你别说了吗?我不要他当英雄,这个英雄谁爱当谁当,凭什么,凭什么?”
我找不到人发泄,正好这个小士官离我最近,我冲上去揪着他的衣领扑倒在地,“不是你,仲之就不会死!你要死就自己去死,你拖着他干嘛啊!”
小华和他们都在拦我,小士官没有还手,他倒在地上任我打着,嘴里一直说:对不起!对不起!
“廖处别冲动,别冲动!”
狭长的楼道里被军绿色和墨黑色挤满了,我被人群里一记厚重又响亮的巴掌打醒。
——啪!
那人年纪偏大,老成干练,一派不怒自威,他冷着脸开口:“廖仲实我看你是昏头了,他是你能打的?你不想想他们都是为了谁?你心里只有你弟弟,你有想过灾区的人民群众吗?他们的命,我们战士的命,没有你弟弟的命重要?”
是我们部长。
我几乎是下一秒夺口而出,“没有!”
我继续说:“你儿子愿意当英雄吗?等你儿子死了,我也这么宽慰你,成吗?你能接受吗?我告诉你,全天下任何的命都没有他的重要!都没有!”
众人皆屏声敛气,不敢吱声,只有一些老资历的领导拦着我和一把手之间的冲撞。
部长顿了很久,才开口:“他只是你弟弟,不是你的命。”
我刚要开口,小华冲过来抱紧我,在我耳边哀求地说道:“别说了,好吗?仲实,不要吵了。”
我恢复清醒,倚着墙,跌坐在地上。
眼前一切都开始混沌,我谁都看不清,只能看到同样跪坐在我旁边托着我的小华。
只有小华,我记得她的味道,我把手交在她手上,她和其他同事一起把我扶起来。
我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躺了很久,我隐约听见小华对我的部长道歉,“对不起,沈叔叔,我丈夫他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刚刚的事儿您别放心上,我替廖仲实向您道歉。”
仲之没有遗体告别仪式,我们一家接受了军方的建议,他们告诉我们,烈士遗体在江水中泡了三天,早已面目全非,建议家属还是不要看了,保留他在我们心中最后的美好。
我坚持要看,他们也拗不过我。
考虑到小华是女同事,我让她回避为好。
可是小华坚持,她讲:“我担心你撑不下去。”
我点头,同意了,家属代表由我和小华出席,其余人在殡仪馆外等待。
军医掀开了盖在仲之面孔之上的白布,他惨白发肿的脸,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他的右手仿佛没有了,我刚准备掀开仲之身上的国旗,被军方拦下了。
“烈士遗体,不要触碰。”
我浑身僵硬,死死地抓紧小华的手,我想哭,但我发不出声音来。
小华抱紧我的胳膊,头转到一边,浑身颤抖,我知道小华想吐,但我没有怪她。
葬礼结束的路上,小华倒在我肩头睡着,她说她很不舒服。
“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没回答我。
军方将仲之的遗物放在我面前,只是一个很小的四方箱子,我打开。
上面几层是他日常的衣物,下面有几本他在北师大的函授课本,前几页是我为他划的批注,看到这里,我鼻头一酸,他并没有扔。
我随手再往后翻了翻,掉出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人是我。
是在p大的学术会堂里,我想了很久才想起来,是我获得中俄联办的w-city国际青年建筑师奖项后,回母校演讲的照片。
那天,他也去了,但没告诉我。
照片里的我,是稍侧的角度,他不想让我知道。
我记得,也是那日,我被部里的人事处长看中,作为优秀毕业生遴选入部。
我人生璀璨的开始,是廖仲之美好生命的倒数日。
我之蜜糖,他人砒霜。
照片的背面,是仲之用钢笔写下的——
仲实,祝你前程似锦,痛快人生。
一定。
我在车里无声哀嚎,心脏巨痛,好像有一双手穿过了我的喉咙,疯狂搅动着鲜血淋漓的心室,连肉带筋地把我的心脏夺去。
我陪同小华去医院,她在里面检查的时候,我坐在走廊外的蓝色长椅上。
走廊尽头,我看到一个小男孩,看不清脸,只有一个轮廓。
他回头喊我:爸爸!
我闻声过去,当我靠近的时候,我又找不到他了。
心想,可能是小屁孩在玩笑吧。
我又折返回去,走廊的长廊玻璃没有下钥,两面通透,我往下看,下面是一片平整的水泥地。
要是这样摔下去,肯定救不活。
很疼的吧?
和被洪水湮没,哪个更疼?
我有个念头,自杀。
自杀两个字听起来恐怖,但对于怀着必死之心的人而言,那是个美丽的渠道,走过这条道,就能见到自己相见的人。
我慢慢靠近,我要当着仲之的面告诉他,我从未有一刻忘记你,我不想离开你。
这时,小华从后面敲了敲我的头。
我回头。
她拿着化验单冲我笑着。
小华怀孕了。
她眼中闪着泪光,摸了摸肚子,有些犹豫但坚定地说:“是仲之回来了,是不是?”
我哭了,又笑了。
我回头拥抱她。
我必须要接受廖仲之已经死亡的事实。
晚上,小华先睡了,我坐在书房里用电脑准备年底大会的材料。
桌上的钢笔滑落到地板上,我弯腰拾起。
可能我岁数大了,猛然起身,头顶便一阵眩晕。
我去客厅煮咖啡喝,在煮咖啡的空档,我收拾了下厨房,看见冰箱里还剩一罐啤酒。
直接一口气喝完了,但眩晕依然在,我躺在沙发上小憩。
我仰面躺着,看见头顶的水晶吊灯被风轻轻吹荡着。
我闭上眼睛,瞬间眼泪流了下来,我知道我余生都要这样残喘地活着。
再睁开眼睛,泪眼朦胧里,我和他仿佛都回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
在省城上学的我们,回到父母都不在的家,我上炕睡觉。
他抱着厚厚的被子跳上来,非要和我一起睡。
我表面嘲笑他,心里却很欢喜。
他抓了一把糖塞进我被子里,说是给我留的。
我笑。
我对他说:“谢谢哥。”
眼睛猛然睁开,我在一阵焦糊味中惊醒,厨房的咖啡壶发出腾腾的叫声,我跳下沙发去关了火。
我看见咖啡的焦边立在咖啡壶的边沿,很难洗掉,厨房里溢满了苦味。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忘记盖上壶嘴盖了,我冲自己冷笑,我真蠢。
这也能漏掉。
我的目光聚在糊透了的咖啡原液上,想。
是啊,这也能漏。
我忘了些什么。
几日后,我和小华的婚姻在东郊国宾馆举行。
四方宾客,花团锦簇,小华笑逐颜开地应酬当场的嘉宾们。
阳光很好,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如洒了金光。
那个年代不兴办花园婚礼,但小华不同凡人啊,越是新鲜的,越是潮流的,她就一定要试试。
绿草茵茵的后花园里,到处都是明艳的玫瑰与气球,弥漫着沁人的香水味道,几条黑胡桃长桌被拼成长长的一条,上面覆盖着瑰色绸缎的布,摆满了精致的甜点与草莓,象征着甜蜜。
来宾皆不菲,衣香鬓影,十分谦和地问好、谈话。
有人来敬我这个新郎官,礼宾小姐递给我一支香槟,我接过,去回敬他们。
“谢谢,谢谢。”
我说了无数遍。
仪式之前,有一个婚姻公证的流程,这是西式婚礼的一个习惯。
牧师分别将公证文件用中英文说了一遍,我英文很好,但我在那么一瞬间却没听懂牧师在说什么,我整个人处于混沌的状态。
有人将钢笔递给我,我拿起钢笔。
小华在我身边笑,“傻瓜,怎么用左手拿笔?”
宾客也有人笑我,小廖还是紧张了啊。
没关系,我更正。
我这人最值得夸赞的优点就是,有错误我及时更正。
我右手执笔,满页的英文单词,我忽然看不清楚,眼前浮现的是一个男人的年轻面孔,浮在书面上,隐隐绰绰。
我不可以结婚,我怎能就这样娶了小华?
心里有这样的声音。
但我手上没停,用俊秀的字迹在纸上写自己的名字。
廖仲实。
刚笔落完毕,耳边传来小华惊诧的声音——“哎呀,怎么搞的,自己名字还写错。”
小华嗔怪,耐心低声问礼宾小姐有没有备份。
重新递来一张公证书,我再次落笔,写我的名字。
小华精致的眼睛露出几分怒,她放下笔,很认真地质问我。
“廖仲之,你到底要不要和我结婚?”
你在说什么啊?
我微怔,小华口齿清楚地又说了一遍:“廖仲之,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我忽然间的耳鸣,耳边传来无数的声音,他们都在叫我的名字。
廖仲之,廖仲之。
记忆就像是被刀片割开皮肤,伤痕会愈合,只是我一次次又一次地抠开痕痂。
故事正序,反序,我编了一段让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故事,欺骗我,欺骗希音。
时间重新回到1984年,我作为乡镇高考状元考入p大。
我的名字刻在乡贤牌匾上,廖仲之三个字金光灿灿,璀璨闪亮。
“仲之,咱们乡还得是你啊,真不错。”,就连乡长特地登门来恭喜我。
我的哥哥,此时正带着他的女朋友回家里来,我看见她穿着劣质的红色大衣冲我打招呼。
廖仲实一脸土气地笑,对他未来的妻子介绍我:“这是我弟弟,仲之,他马上要去北京上学,我们家三代农民,好不容易出了个大学生呢!”
未婚妻浅笑,打趣着:“咱们阿之真牛,不像他哥哥,在厂里打工,以后我们全家都要靠阿之了……”
乡长握着我的手,用着一口浓厚的乡音对我说:“记得毕业了要回来振兴咱们乡里啊!”
我回道:“当然,必须的。”
然而,我心里想的是,滚你妈的吧。
乡里大多村民对廖家便就不受待见,原因很封建,就因为我家有俩儿子,这在信息闭塞,发展落后的八十年代,是很令人羡慕的。
我爸妈在我四五岁的时候,从外地又带回一个大我几岁的哥哥,让我喊哥哥。
我都不知道他们俩什么时候生的,但对外宣称的是在外打工时候生下的,并且又因为我常年是留守儿童,村里的人没当回事。
因此,虽然我清楚廖仲实来路不明,但我也接受了这个哥哥。
在我高考成绩出来的半个月后,廖仲实将娶乡里厂长的女儿程幻,所有人都来贺喜我们家有福,只有我高兴不起来,我独自站在院子里。
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们相亲相爱。
几日后,我没打招呼,带着行李书本,踏上去北京的火车。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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