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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等不到,忘不了


我们小时候一起养过一只鸽子,它翅膀被雨淋湿,无法飞翔,落在我卧室的窗台上。

        我第一眼就发现了它,窗户打开一个空隙,生怕吓到它。它胆子很大,探了探脑袋便迈着腿钻进屋子,歪着脑袋,黑豆般的眼睛盯着我,眼里只有我。

        我记得我那时候很喜欢它,会在夕阳尚好的时候,找来食物喂它,摸着它的脑袋,听它咕咕咕的叫声,同它小声地说话,给它讲故事,看着它缩着脑袋将要入睡,它是我第一个完全信任的朋友。

        后来它飞出窗户,飞出栏杆,一去不复返。它忘记了我的喜欢,去和蓝天接吻,去看更美丽的河山。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从不怀疑。

        我想我一定很喜欢它,所以才记挂了这么久。

        甚至在往后的年年岁岁里还一直惦记着,看着空着的鸽笼就惦记着,看见呼啦一声飞起来的鸽子就惦记着,看见天空中黑色的剪影就惦记着。记忆真是不饶人。

        我忘记了是谁同我说过,鸽子这种动物是会记人的,它们走了还会回来。

        我一直孤单地认为它抛弃了我,甚至每天都看着窗户等着它回来,赤诚天真地看着天空中飞过的鸽群,想着它是不是也在其中,它有看到我吗?

        即便我如此喜欢它,将它关在我的小房子里,它还是离我而去,再未回来。我知道,它不属于我。

        但我到很久以后才能慢慢明白这件事。

        等待往往都是等不到的。能等到的从来都不会让你这样孤单且绝望。

        可若是等不到也忘不了,就只能这样清醒地受折磨。

        如此久远的事情,我又一次梦见。睁开眼睛的时候,季夏坐在我的床边,她背靠在椅背上,仰着头有些出神地看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季夏。”我从被窝里爬起来,她的表情让我有些不安,我下意识地想要唤她,“你在想什么?”

        季夏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睛里泛着水光:“阿朽,你有很严重的贫血。”

        我低下头:“可能节食减肥太过了?”

        季夏久久看着我,不应声。

        校医室里太过安静,大片沉默的空白让人难以忍受,我抬起头问她:“你不去看苏远程比赛吗?”

        “阿朽,你有很多事情都不愿意跟我说。”季夏抓住我的手,目光灼灼直抵人心,“没关系,我等,我等你愿意讲给我听。”

        记忆里女孩的面容如此坚定,秋日阳光透过窗户打在女生的面容上,细小的金色绒毛清晰可见。这样美好的她,应该得到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爱。我忍不住伸手回握住她,笑着点头:“嗯。”

        我们牵手走过楼道,一起下楼梯,阳光从大门照进来扑在大理石地板上,季夏转过脸来,问我:“阿朽,你和苏远程从前就认识对吧?”

        “嗯,小学同学。”

        “你们关系很好吗?”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小学六年都是一个班,坐过前后桌,还有同桌。”我想了想,还是如实告诉她。

        “啊,这样啊。”季夏笑了笑,略微有些苍白的笑,不同于她以往的每一个灿烂笑容,“你晕倒的时候,我吓坏了,是苏远程跑过来背起你,一路小跑着过来医务室的。”

        我张了张嘴巴,想解释些什么,比如我为什么没有早早告诉她我和苏远程小学关系还不错的事情,又比如苏远程这样为什么关心我,虽然我确实是认为是因为苏远程这个人比较善良且热心。但是我要怎么让季夏明白,我们的关系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无非就是认识的久了一些。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我从来都不擅长解释,除此之外,我也很怕这些多余的解释反而会显得有些刻意。

        于是季夏静默地看了我一瞬后,弯起眼睛,说:“我们回班级方阵里去吧。”我松了一口气。

        运动会很快结束,各科的老师布置完假期作业以后,班长收假期去向调查表,季夏空白着什么也没填写,她转头问我:“阿朽,你假期哪里都不去,就呆在家里吗?”

        我点了点头,而后说:“可能会去打工。”

        “哪里有地方还会收童工吗?”

        我向她解释:“是认识的叔叔阿姨,我就是过去帮忙,他们付给我一点报酬。”

        “哦。”

        “你呢,这个假期,不出去玩吗?”

        “不去了,国庆哪里都是人,没意思。”

        “嗯。”

        “阿朽,你记得温恒吗?就是上次写情书给我的那个男生。”

        “记得,怎么啦?”很难会不记得他。上次季夏收到情书以后,难得非常不客气地像批改作文一样,用红笔把情书里用错的“的地得”全部圈出来,标记好,又附了评语“拜托您写情书抄度娘就算了,好歹稍微看一下有选择地抄啊!前后不连贯,中心思想不突出!另外,‘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这种开头都烂大街了好吗!”但是温恒也是一个奇人,他不仅没有深受打击,反而觉得这是季夏女神给他的考验——你看看哪个情书还有回信的?于是他越挫越勇。

        “他约我国庆去爬山。”

        “挺好的,去呗。”我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这样回答她。

        “阿朽,你去吗?”

        “我就不去啦。”

        “苏远程也去,阿朽,你去吗?”季夏盯住我的眼睛。

        “真的很忙的,我就不去了,玩得开心啊!”我学着她的样子,眼睛弯弯。

        我感觉我们之间,隐隐有些东西在改变,可是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爬山那天,是个好天气,太阳不热烈,温度正好,吹着微风。

        季夏穿了一身粉色的运动服,头发在脑后束成一个高马尾,在约定好碰面的地方站着等人。正是秋日的清晨,路边的槐树枝桠上半黄半绿,季夏等得有些无聊,闭上眼睛听风声穿过枝丫,拂动叶片,沙沙作响。

        温恒开口唤她:“季夏!”

        季夏睁开眼睛,转头望过去,她第一眼就看见了苏远程,穿蓝白色的运动衫,毛绒绒的短发,白白净净的,正低头笑着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

        温恒在旁边冲着她招手。

        她笑着看着他一步步走近了,明明没有多余的涵义,可她还是觉得,他在一步一步地走向她。

        等他走近了,有些诧异地看着季夏,眼睛里含笑:“哦,你也在啊?”

        季夏也笑,眉眼弯弯:“是啊,好巧,你也在这里。”

        季夏后来同我说,一起去的还有几个人,她都不怎么认识,一群人里她一眼就看见了苏远程。

        在槐树下,男女相对而立,那个场景像极了张爱玲笔下,桃树下站立的陌生男女。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哦,你也在这里吗?’”

        只一眼便就沦陷了,记了好多年。可那个故事,其实不算是一个好故事。它没有一个人人艳羡的圆满结局,不过是个命运多舛的女子,无数次回忆起多年前后门口那颗桃树下,一个粉色的梦。

        那年轻人早就走失在时间的洪流中,独独留下她记挂了许多年,念了许多年。

        但始终都没有得到的梦。

        昏黄色光晕里,她转过头来。

        “阿朽,你呢,你喜欢苏远程吗?”

        她在我的摇头中,甜甜地笑了。

        “幸好,幸好你不是。”

        我最爱的人,我这一生都等不到再见一面。永远活在我的回忆里,而回忆这种词,本身就带有残酷意味。

        那场爬山郊游,还未到山顶以季夏不小心扭伤脚而宣告结束。其实季夏没踩稳摔倒以后,脚踝痛了一瞬,立马就好了,只是温恒大呼小叫,什么跳舞的脚多么金贵,扭伤了好似就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弄得季夏很尴尬,正想红着脸解释自己不是瓷娃娃,想说“没那么夸张,能走的”。

        温恒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紧接着喊苏远程:“苏哥,你个子高些,你背她吧,书包我替你们背。”

        季夏像被施了魔法,闭上了嘴巴,红着脸埋下脑袋,仍由温恒拿走她的背包,苏远程蹲在她面前。他的脖颈纤细白净,少年的肩膀虽不宽阔但也平直坚实,他的嗓音这么好听:“没事,你上来吧。”

        季夏只好支吾着道了声谢,爬上少年的后背。

        男生的耳垂微微泛着红,季夏的脸更红,鼻尖可以嗅到柠檬味洗衣粉的气味。

        “我不重吧?”季夏紧张地抓紧了男生的肩膀。

        “嗯,怎么说”,男生的声音里带了几丝疑惑,“和我想象的差别好大。”

        “什、什么?”

        “比我想得重好多啊!”男生的嗓音里带了笑意。

        季痛红了脸:“我哪有?”说着要从男生的背上爬下来。

        男生弯下腰,阻止她跳下来:“好啦好啦,逗你呢。你很轻,像背着一根羽毛,一点都不重。”

        季夏乖乖地趴在背上,不再说话。

        “真的,你很轻啊。”

        即使这样,没过多久,季夏还是看见了男生额头沁出的微小汗珠。

        早前的紧张早已被玩笑话冲散,消失不见,僵硬的身体也随之放松下来。季夏笑得眼睛弯弯,眼前的这个少年,是她喜欢的人,他如此温柔,让她想起来他的名字,就不由自主地嘴角扬起。

        国庆假期结束,季夏已经和苏远程混得很熟了,连带着苏远程的朋友也都混得差不多熟了。

        她同我讲,心理学里有一个名词叫“曝光效应”,大意是说,人倾向于对熟悉的、多次见到的人和事物产生好感。她要成功打入他们的内部,让季夏这个名字在苏远程面前不停地刷存在感。

        有了新的方式替代,季夏不再专注于功课这一项上超越苏远程,只是优秀已经变成了习惯,当初赌气而做出的努力如今已是生活的馈赠。季夏在物理的学习过程中取得了极大的成就感,不知不觉热爱上了物理,仍旧会认真做预习,并且广泛涉猎物理学科的书籍。

        不带任何目的,单纯地享受搜寻和获取新知识的乐趣,亦不再耿耿于怀于和苏远程一星半点的差距。

        那样的季夏冷静自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耀眼。

        “阿朽,你知道吗?我这个人其实最没有追求了。”季夏停下脚步,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不像阿朽你,总是专注地做一件事情,认认真真地学习,认认真真地努力,不关心其他任何事情。”她转过头看看着我,眼神沉静,带着一丝一缕的羡慕。

        却又像是,安心,和坚定。

        我有些出神,她眼睛里的星星多了一点忽明忽暗的光芒,我看不懂那是什么,却觉得略微不安。

        “我啊,什么都有兴趣,什么都会一点儿,应该算是爱好广泛,特长众多。但是,”她绽放了一个有些苦涩笑容,“实际上,应该是什么都没兴趣,只是随波逐流地被动地接受。

        “对于所有的都全盘接受,其实才是,都不接受吧。

        “我没有自己的想法和梦想。所以,阿朽,我很羡慕你啊。

        “简单快乐地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一件事情。

        “喜欢苏远程,大概是我目前为止,最任性的决定了。”

        她眼睛里的光芒,突然明晰起来,而我,被那光芒包裹,无所遁形。

        原来,她眼中的我是这样的模样啊。

        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无力打破那种感觉,却也不想继续承受。

        “季夏,差不多了。”我抬起脚步,狡猾地将她甩在身后,回头冲她眨眨眼睛,“喏,苏远程已经在那边等你了。”

        季夏冲我笑笑,摆摆手,转身朝着苏远程走过去,留给我的背影越来越远。

        心脏骤然升腾起窒息感,挤压着胸腔,连着腹部,疼痛起来,我最终只能弯下腰蹲在地上,眼前的地面模糊成一片。

        再抬起来头来,房间里简单的陈设映入眼帘。

        我怔了怔,听见耳边季夏喋喋不休的声音。

        已经是午后了。

        太阳总算暖了一些,阳光从窗户透了进来,倾洒在床上,铺陈开来。

        我和季夏一整个上午什么都没做,坐在地上,像仍未分离的那些年一般说说笑笑,把整个青春年少回忆了一遍。

        回忆的深海里,上面是阳光照射得到的部分,有漂亮的珊瑚和色彩斑斓穿梭的鱼群,而下半部分,在阳光照射不到的海沟里,是一片浓烈的黑色,有危险的深海凶兽和凶险非常的漩涡。

        想忘记都忘却不了的东西。

        疼痛再次涌来,我垂下头去,季夏的声音戛然而止,手有些颤抖地抚上我的头,很温暖,但身体里的疼痛并未因此减轻一分一毫。

        手心缓缓摊开,那狰狞的伤口从手心一直蔓延到手肘内侧,我感觉得到季夏的手指有一刻钟的僵硬,然后缓缓地按住我的手心。

        眼睛一定是花了,不然,我怎么会看见,她的手指下面,那道口子仍然在往出渗血。

        一瞬带我回去,那道隐秘又来路已久的伤口。

        2005年的立春,那天是个大晴天。

        2005年的立春,晚上下了大雪,那天我很开心。

        2005年的立春,离春节只剩5天了。

        我记得非常清楚。

        无数光影扭曲飞扬,散落四方,记忆里大雪纷飞就是那个模样。

        光影被搅碎成无数残片,在碎片的背后,我看见了她。

        她穿着季夏的粉色大棉衣,哼着歌,在清晨,拉开狭小公寓的铁门,推开关合的木门。

        房间里很暗,窗户被厚重的窗帘掩住,没开灯,在等待视线适应黑暗的数秒中,黑暗里传来声音。

        清清淡淡的嗓音:“你去哪儿了?”

        在墙上摸索寻找灯绳的手顿住,视线在这一刻突然适应了黑暗,沙发里浮现出人形的轮廓,那张漂亮又冰冷的脸出现在眼睛里。

        几乎毫不犹豫,她立马冲向卧室。

        却在推开门的那一刻,衣领就被揪住了。房间实在太小了,客厅距离卧室也就几步的距离。

        要逃跑,太难了。

        被后扯的力道掼倒在地,冰凉的嗓音此刻有些怒意:“穿的衣服哪儿来的?”

        卧室的窗户透进来光,顺着敞开的门映亮小片客厅黑暗的空间。她半躺在地上,母亲背光站立在她的脚边。

        她看着母亲,身体该死地却动不了,恐惧从心头浮起来,一如既往地惧怕母亲,舌头僵硬开不了口。

        “偷的?”母亲的脸在黑暗里看不清楚,耳朵却灵敏地听到了不断上涌的怒气。

        “不……不是!同学的!”

        “偷同学的?”稍稍被压低了点声音的语气,不是问句,是陈述句,断定结果后下判定的陈述句。

        解释不清楚,昨夜去哪里了,也解释不清楚衣服怎么回事。

        “我没有!”喊出来的那刻,苍白着脸看着母亲居高临下的模样,力气瞬间回来,想站起来逃跑。

        “我没有!”你相信我!你为什么不信我?

        辩解已经没有用了,大脑也没能来得及支持四肢做出逃跑的举动,落在身上的手掌和脚力道大得惊人。

        明明自己没有错,却也在这种力道带来的疼痛下,开始求饶,不停地说着“我错了”、“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这样的话。

        很疼吧!一定很疼对吧?

        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顺着脸落在依靠的地板上。猛烈的一次疼痛后,空一两秒,又一次。周而复始。

        大脑混乱了,疼痛轮番上场,意识不受控制,都不知道自己嘴巴里到底在说些什么,仿佛是潜意识里的习惯驱动着舌头和声带,吐出来一句一句的求饶的话,声音和疼痛的频率同步。

        周而复始的循环里,最痛的一刻紧接大声的求饶,在下一刻,疼痛的一刻过后,又是一句大声的求饶。

        疼,求饶;疼,求饶;疼,求饶……

        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眼前模糊成一片,水色褪去,面前因年代久远而褪色变白的酒红色瓷砖变得清明起来,眼前看见一只蚂蚁,被眼泪祸及,在泪水里打转。

        弱小,无力。如同自己。

        疼痛的间隔拉大,力道变轻,母亲动作迟缓了起来。

        终于停下来了,那只蚂蚁不再动了,尸体漂浮在它眼前的泪河上。

        疼痛也停止了。

        这个时刻,也已明白,母亲累了。

        求饶的声音早已变弱,渐渐止息。

        不大的房间里,一个人喘着气扶着膝盖站着,一个人躺在褪色的地面上。

        半晌,疼痛不再出现,她松了一口气。

        然后,又被一股力道拖起来,径直往卧室去。

        恐惧再次来临。

        刚刚眼中的避难所,下一刻的灾难地。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站起身来,手指死死抠住门框,慌乱地张口:“妈妈!我错了,求求您……”

        禁忌被打破,怒气再次被点燃:“别叫我妈妈!”

        终究抵不住大人的力道,手指被掰开,推倒入内。

        门合上了。

        拍击,捶打,嘶叫。

        不大的房间里,一个人在门外,一个人在门内。

        四周碎片散开,她抬头看着我。

        那张安静地绝望地哭着的脸,是十二岁时,我的脸。

        躺在地上的那个人,是我。

        门内的那个人,是我。

        都是我。

        可怜的、悲惨的我。

        如同狗血小说拥有惨痛童年经历却依旧可以美好结局的女主的我。

        可我不是女主。

        你明白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请你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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