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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莫离


一弯薄月悄然挂上树头。

        家门口,两个孩子正望眼欲穿,不防一只黑影突然从门口窜进来,两只前爪欢快地搭上一人肩头,嘴巴哈着热气,邀功似的到处乱拱。

        莫骧先是一惊,继而拍了拍狗头,喜道:“是大黄!阿爹回来了!”

        无需多言,该干嘛干嘛。

        所以莫虎背着人进来时,热水净帕,药草瓶罐早已准备妥当,最要紧的是,懂些医道的胡阿婆已在屋里候着了。

        胡阿婆上了年纪,天一暗,眼神就不大好,可手上干起活来倒是不含糊。

        清创、止血、正骨、上药、包扎……

        “啊吆,好造孽,我看这女娃子八成是从崖头落下来的,你看这脸蛋好可惜哟……”老人手底下忙着,嘴上也闲不住,“她能捡回条命,也是老天爷开了眼了吆,阿弥陀佛……”

        莫骧帮着掌灯,阿丑忙着烧水,莫虎脚底飞快地蹬着药碾,顺口附和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不想一句无心的话,竟勾出胡阿婆的伤心事,她突然抹了抹眼角,重重叹口气:“希望老天爷开眼,保佑我莲儿母子平平安安的……唉,我那不争气的儿啊!”

        胡阿婆的儿子确实不争气。他年纪轻轻便在山下城镇坑蒙拐骗,后来也不知从哪个楼里拐来个妓子从良跟了他。那段时间他确实是收了心,可惜好景不长,面对旁人的闲言碎语,加上上山打猎的辛苦,他在女儿胡莲子还未满月之际,再次离家出走。这一走便是好久,久到女儿长大,久到莫骧只闻其名莫五六。

        莫五六一走,家中没了猎手,留下三个女人靠着父老帮衬度日。近几年大家日子都不好过,莫家媳妇一咬牙,带着闺女下山寻夫去了。

        胡阿婆大概是太过孤单,遇到个能说话的人便要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这一说便扯地有些远了:“虎啊,不是我老婆子说你,你这爱捡人的毛病还是改改的好。你说你第一回好歹捡了个媳妇,这第二回呢?这莫离要是个女娃还好,长大了还能给小骧子当个媳妇,可这男娃,怪模怪样不说,还……”胡阿婆回头瞟了眼灶堂,压低了声嗓:“说句你不爱听的,你捡回来的这个莫离啊,模样丑点没关系,可我总觉得啊,这娃有点邪乎。刚你也瞧见了,那草药都干成那样了,他一眼就认得,而且那双眼神,那都不像个八岁的小孩子啊……”

        莫虎本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一听攀扯到自家孩子身上,面上就有些不悦。他脚下停顿瞬间,悄无声息将那点情绪隐了,笑道:“不是我,是我家骧子捡的。”

        莫骧抿着唇,无辜地望着胡阿婆。

        胡阿婆嘴巴动了动,最后只是叹息着摇了摇头:“也罢,总算前面捡回来的都是大活人,可是这次捡个将死之人……”

        “那要是您老人家遇到这几个人,您是捡还是不捡呢?”莫虎一脸坏笑。

        “你这娃……嘁……”胡阿婆一时语塞,片刻后笑出了声:“捡捡捡,好赖都是命吆,造孽哦!”

        莫虎心下了然,平凡人家大抵都是如此,嘴上苛酷,心下善良。

        忙活小半宿,总算收拾妥当。送走胡阿婆,莫虎心头疑虑再次重压上来。

        其实胡阿婆说的没错,阿丑确实不同于常人,他有着同龄人没有的成熟,说话做事甚至比十一岁的莫骧还要靠谱。更奇的是,他似乎天生能辩百草,甚至懂一点粗浅的医术。

        细细想想,这女人其实也有些怪,伤成那样还活着,尤其是看她年纪、身形,竟和孩儿他娘有几分相似。难不成,真如胡阿婆所说,这两个人,都不该捡吗?莫虎只觉得心中莫名的烦乱。

        “阿爹,阿爹!”

        莫虎回神,一抬头正对上阿丑怪模怪样的脸。

        “阿爹,你还没吃饭呢。”阿丑手里举着烤好的兔肉,踮着脚尖递过来。莫虎微怔之余心生愧意,他伸手摸着阿丑发顶,像孩儿她娘一样柔声唤道:“莫离,莫离,莫相离。”

        这么有情有义,体贴暖心的崽,谁不捡谁傻!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一月有余,女人的伤已好了大半,颤颤巍巍地竟能下床站立,甚至是行走几步。这让胡阿婆啧啧称奇,只不停地念叨着:“年轻就是好啊!”

        莫虎心头疑虑再重一层,重到深刻的额纹再添一道。

        救人本是行善积德的善举,可是莫虎第一次对自己的善举产生了怀疑。

        不是他多心,实在是这女人太奇怪了。

        她很少吃饭,即便吃,也是因为却不过胡阿婆热情似火:“闺女啊,有什么难处咱回头一起想法子,你这不吃饭,身体怎么能好啊?!”

        她不会说话,面对胡阿婆的唠叨和热情,也只是凝神静听或微微颔首。

        她不会笑,偶尔的唇形牵动,也是看到两个孩子打闹或送去些山野小果。

        她不让人伺候,凡事亲力亲为,哪怕上药,也是强忍伤痛自己动手。对了,除了昏睡的那三日。

        她最爱做的事,便是端坐暗处闭目凝神,偶尔的目光触碰,也是沉静锐利。

        为了避嫌,莫虎专门为她腾出间屋子,二人仅有的几次见面,也是询问伤势。偏偏这仅有的几次,莫虎从她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到了——冷、狠。

        当然,这些都不是莫虎打算将人送走的全部理由,而是因为阿丑。

        倘若阿丑出现在视野里,那沉静锐利的目光似乎荡出寒漪,轻飘飘锁住阿丑的脸。

        没有恶意,但莫虎就是脊背发凉,那可是他养了八年的崽!

        阿丑也心有所感,他觉着那女人看他的目光意味深长。每每此时,他总会勇敢地迎着那目光,仰着脸看过去,他觉着那女人会对他说点什么,但是没有。所以当莫虎提出送人下山时,阿丑平静地表示同意。

        独独莫骧不乐意了。

        “送走?阿爹!为什么要送走?!”

        “她一个女人家,搁咱这不方便。”

        “那她可以和阿婆一起住啊。”

        “阿婆年纪大了。再说,多个人不得多张嘴啊。”

        “可是,可是她吃的又不多。”

        “……”

        莫虎觉着,自打这娃没了娘,自己是不是对他太惯着了。软了不行,那就来硬的,莫虎抡圆了斧子狠劈一把木柴,冷着面皮斥道:“我是你爹!我说了算!你这兔崽子,怎么就说不通呢?!”

        “不行!不能送!阿爹!不要送!”

        乖顺不代表驯服,莫骧骨子里的倔劲上来,会让莫虎很是头疼。他没料到莫骧会有这么大反应,他看着莫骧快要急哭的神色,又耐着性子解释:“救治是一回事,收留是另一回事。我们总不能留人过年吧,再说她家里人不得着急坏了?!”

        提起家人,莫骧便不说话,捡着柴火憋情绪,只把自己一双眼睛都憋出水汽,最后实在没憋住,竟带了哭腔:“阿爹,求你了,别送她走好不好?阿娘,要是阿娘在外面遇到危险,她也一定会遇到好心人收留的对不对?”说着,那扑在睫毛上的水汽就凝成了水珠子,一颗一颗往莫虎心坎上砸。

        阿娘,阿娘,阿娘……阿娘是整个家的痛点。

        “哥哥,哥哥不要哭。”

        这痛点也长在阿丑身上。阿丑牵了牵莫骧衣服,又去扒拉发愣的莫虎,眯着的眼告诉莫虎,这崽子在看到哥哥的眼泪后,瞬间倒戈。

        女人终是在莫虎的心软中留了下来,且没有要走的意思。这一留便是秋尽冬来。

        莫家囊一年中有小半时间都处于冬季,秋,短的好似只走了个过场。

        随着夜凉更甚一夜,第一场雪纷扬而至,并带来前所未有的口粮危机。

        三天,林木尽白,山道尽封。

        封阻的道路挡不住人们求生的欲望。雪一停,莫虎便着手准备,打算次日同猎队一起进山,这一走,估计又是好几天。

        在此之前,莫虎给了两个崽子足够的自由。

        他们毕竟是孩子,山野河沟里疯惯了,三天的足不出户也确实是闷坏了。

        外面的世界白茫茫一片,积雪直接没过脚踝到达膝盖。但这并不妨碍两个刚得了自由的孩子放肆地在雪地撒欢。

        “哥哥,我抓到了!”

        苦寒的日子,鸟雀同人一般,求生欲满满。尤其山鹭,笨笨的,只要看到点瘦小的鱼干就能揪住不放。

        “哈!我也抓到一只!”

        莫骧抓山鹭不用鱼干做饵,他用弹弓,且弹无虚发。

        “哥哥你好厉害!”

        天很蓝,地很白,阳光很好。在弟弟崇拜的目光里,莫骧笑的灿烂无比。

        这样放肆的笑,以后的莫骧再不曾有过。

        终结这一切的,是一场屠戮,一场灾难,追根溯源的说,是他在阿爹面前砸下去的那几颗泪珠子。

        如果时光可以回溯,他想狠狠地抽自己一耳光,再连滚带爬地将那带来灾祸的女人送下山去。

        很可惜,他没有未卜先知的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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