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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梦魇


近来连日阴雨,天灰蒙蒙的,笼罩着一层晦暗的雾气。

        裴宴安跟着领路的小吏走在一处人迹罕至、杂草丛生的偏僻小巷。

        秋风迎携着萧瑟的寒意迎面扑来,两侧的屋檐上,有几片屋瓦被风掀动地摇摇晃晃。

        小吏走到前头,一面引路一面慨叹:“大人要找的这户人家,小的可问了好些人才找着。听说这家的儿子原是京中的高官,出事后家中寡母就得了重病,亏得有个没过门的儿媳妇在照料。只是家产都卖光了也没能捞人出来,那儿子死后,婆媳俩就在这儿住下了。”

        说着,小吏指着前方一处简陋的茅屋停下:“就是那儿。”

        眼前的屋子破败不堪,坍圮的土墙上用木板、茅草和破布搭了个简易的棚帐。风一吹,房顶的茅草就会“簌簌”地晃动,四面八方都漏着风。

        裴宴安低头看了一眼手中密封的信,让小吏在原地等着,独自走了过去。

        掀开门帘,一位身着素衣的女子正在床前悉心给一位老妇喂药。

        裴宴安四下观望,这个茅屋虽然简陋,但内里被整理的井井有条,墙角还用泥盆养着一株兰草。

        唯一扎眼的,床正后方的案台上燃着两支白色蜡烛,正中位置立着一块灵牌。

        女子闻声回过头来,她的脸上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明眸,清亮如水。虽未见全貌,但足可见是位绝色佳人。见有外人,她下意识就挡在老妇身前。

        老妇颤着声儿地发问:“是什么人来了?”

        裴宴安对着卧床的老妇恭敬地作了一揖,缓声道:“晚辈是靖察司指挥佥事裴宴安,受顾弦之大人之托,来送一封信。”

        老妇和少女相视一眼,似是不可置信。

        裴宴安敛了神色,看向女子:“顾大人说,家中尚有一位未过门的妻子,可是姑娘?”

        女子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裴宴安将信笺取出,递予那女子,声音放的很低:“这是他生前……托我交给你的。”

        女子纤白的手接过信函,在看到封口处的字迹时,目光忽轻颤了一下。

        裴宴安看在眼里,沉默地垂下了眼睑。

        女子极缓慢地打开信函,只是片刻,面上霎时血色褪尽,眼中的光亮也顷刻熄灭。

        裴宴安不经意往女子手中的信笺上扫了一眼,眸底清晰地映出工整的一行字:“退婚书。”

        他心中微震,却见那女子很快整理了神色。

        她缓步行至他跟前,盈盈拜下:“大人千里奔波传信,感激不尽。”

        裴宴安即刻扶住了她的手臂,想阻住她的动作。

        而她决然,双手交叠,稽首长长一揖。

        紧接着,她起身攥着书信一步步走到案台前,径直将那退婚书送到牌位一侧的白色蜡烛上方,任由肆意的火苗将那纸笺一点点吞没。

        只是瞬间,那烛火便化为了熊熊大火,整个茅屋犹如架满柴火的炉膛。点点火星烧灼了女子的衣角、肩头,她亦岿然不动。

        火势越来越凶猛,女子在烈火中回首,面纱下的唇畔似是漾着浅笑,死水般哀戚的目光怔得他脚步一滞。

        ……

        “啪。”

        飞石撞击窗檐的闷响将裴宴安从浅眠中惊醒,他看向窗外,天将欲晓,朦朦胧胧的混沌不清,正如他此时的思绪。

        三年了,那人的尸骨还在城外十里的乱葬岗用一卷席子草草埋着,身上还背负着可能这一世都难以洗清的污名。

        三年之前,顾弦之是盛京里最富盛名的青年才俊,长的一副可以入画的好容貌,画的一手典雅遒丽的水墨丹青。遍览群书,博古通今。出于寒门,却不卑不亢,不磷不缁。

        苍松翠柏,光风霁月,不过如是。

        他年轻轻轻就官至正五品翰林院学士,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他还会是最年轻的吏部侍郎。然而,一世清名,却最终毁于一桩科场舞弊案。

        裴宴安与其私交不深,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阴暗的诏狱之中。

        那时,顾弦之一身褴褛,因服了毒,已奄奄一息。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对裴宴安请求:“我有个未过门的妻子……在栖霞镇琼台县。我入狱之前给她留了封信,在翰林院编修室最里侧的柜子里。我不惧死……但我得给她一个交代。望大人能成全。”

        裴宴安握住他瘦若枯柴的手,郑重应下。

        顾弦之淡淡笑开,唇边溢出骇人的血线,声音也渐渐微弱:“大人虽身在靖察司,行事却周正秉直,不失丹心热血……能与大人相交,是我至幸之事……”

        最终,他眼睛里的光慢慢熄灭。

        那个瞬间,裴宴安仿佛听到心中的某根弦断裂的声音。

        他俩本非同道,只是他敬重那人风骨,答应替那人送那封信。不成想,就是那封信,断了那个痴情至深的无辜女子最后的生念。

        他生平杀人无数,不过手起刀落,唯这件事搁在心中良久,日复一日,总在午夜梦回时一遍遍浮现。

        裴宴安只手握上案头的环首刀,眼中光影明灭,晦暗不清。

        “笃笃笃,笃笃。”

        门外响起三长两短的敲门暗号,正是之前派出的部下。

        “大人,江元喜找到了,就在砚山村外的破庙里。陆千户已经把人抓起来了,就等您的指示。”

        裴宴安一语不发,提起刀就往外走。部下立马跟了上去。

        一个月之前,南朝的贡品失窃。据说,那贡品是一件花鸟木雕,看似寻常,却是前朝雕刻大师朱檀所刻,流落民间已久,却在南朝被发现。此次,南朝将此木雕作为贡品送还,亦表明其欲与大穆交好的意图。陛下下令必须在一个月内追回贡品。

        为此,裴宴安已经不眠不休追查了数日,最终将线索锁定在御用监的太监江元喜身上。

        事发之后江元喜便跑了,靖察司的部下几经周折才寻到他的下落。眼看陛下给的期限在即,裴宴安一刻也不敢耽误。

        砚山村坐落在皇城外五里的地方,近年来村中的壮丁纷纷外出谋生,村中只剩一些孤寡老者,原本香火旺盛的山神庙失了人气儿,亦变得破败凋零。

        赶到山神庙时天已大亮,靖察司的部下早已列队将庙门层层围住,为首的是裴宴安的心腹陆展,见他来了,陆展意气风发地迎上前来:“头儿,人就在里面了,我用绳子都捆结实了。”

        裴宴安没有应声,抬头看了破落的庙门一眼,目光沉默着扫向陆展腰间的刀鞘。

        陆展“啊”了一声,突然想起了这位的忌讳。

        身为靖察司的都指挥使,裴宴安虽然杀伐果绝,对神明却极近敬畏,亦不许他人亵渎。

        陆展忙压低声音道:“我记着呢,没见血。”

        裴宴安这才点头,吩咐道:“都在这儿候着。”

        推开殿门,一室的光线阴暗,冷峻的山神像面目狰狞尤为可怖。

        跟前的蒲团上匍匐了一个人,手脚以极近狼狈的姿态绑着,粗看倒是真没见血,只不过伤的也不轻,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好歹能辨出确是江元喜无疑。

        江元喜一见裴宴安近前,便扭着身子忙不迭地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啊……”

        裴宴安微微俯下身子,居高临下地看他:“什么都不知道,那你跑什么?”

        江元喜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结结巴巴地说:“奴才……奴才只是御用监的采买太监,没见过世面,那日远远见各位爷带着家伙来势汹汹,心……心里害怕……”

        “呵……”裴宴安轻嗤一声,施施然起身,“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你这条命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了。”说着,从腰间刀鞘里利落地拔出环首刀,眼看就要割破他的喉咙。

        “大人我招!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招!”

        环首刀在距离江元喜颈侧不到一寸之处堪堪停下,裴宴安收刀入鞘,面无表情看向他:“说。”

        江元喜长叹了口气,极为悔恨:“一个多月以前,我出宫采办的时候手痒去了一趟赌坊,不想遇上贼人设套,把采买的银子输了个精光。那贼人便以此要挟我做他们的内应……”

        “那贼人现在何处?”

        江元喜大喘了两口气,吞咽了一下,说道:“他行踪甚是隐蔽,极善伪装,此前他和我约好今日申时在白水巷口的悬济堂碰面,那儿人多不易叫人发现……大人明鉴,奴才真的是被逼的——”

        裴宴安没兴趣继续听他喊冤,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径直走了出去。

        一出门,陆展就凑了上来。

        裴宴安不等他开腔便吩咐他:“找个画师把江元喜口中那贼人的模样画下来。然后把人带到客栈看好了。我要去一趟白水巷。”说着,便要去牵马。

        “唉,等等,头儿!”陆展眼疾手快摁住马缰,“刚刚袁都督派人来话了,说是让我们把人交给沈崇,后面的事就不要管了。”

        裴宴安扫他一眼,淡漠道:“我们何时抓着人了?”

        陆展一拍脑瓜子,豁然明白,后退一步正色道:“是属下糊涂了!那江元喜脚程快的很,大人你还没到这儿,他就溜了!”

        裴宴安唇角微扬,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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