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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第九十三章 纪坑挖的坑


  翌日,  满城臣民都听说“纪将军新婚夜出城追妻”的风流逸事。

  尽管流传“捉迷藏”的版本,但绝大多数人坚信,就是小两口闹矛盾!然后,  将军大人放下身段,用甜言蜜语把爱妻哄回府中。

  大伙儿甚至为将军夫人的“怒而出走”编出各种缘由。

  譬如,长期独居城外,备受冷落;譬如,  婚宴全程以冽国风俗来定,使得她全无归属感;譬如,  静安郡主赴宴时对她进行了一连串的冷嘲热讽,  让她倍感自卑;譬如出身异族,  任性率真,特意以此引发将军大人的迁就……

  说得像亲眼所见似的。

  但种种言论,最后必汇聚成同一结论——太宠了!将军大人简直宠妻无度!

  此外,  净山堂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抵达冽京后,不足半日,便把纪将军和夫人在顺州时的恩爱事件传得人尽皆知。

  什么“赏灯时罔顾议论携手同行”、“同吃一根烤串”、“将军携夫人飞上树把许愿花灯挂到古树最高处”、“为夫人与异族将军公然比骑射负伤”、“获胜后当众抱抱亲亲”……

  嗯,就连“嘴对嘴吃虾”的尴尬事件,亦被抖了出来,可谓津津乐道。

  与此同时,  京城各处饰品店内,添了一款碧琉璃配饰。

  外形呈圆璧状,半透绿的琉璃体内藏细碎金箔,上刻狮虎豹鹰雕隼等鸟兽纹理,形态逼真,栩栩如生。

  霎时间,不少勋贵公子、富商千金、文士墨客皆争相抢购,  为春衫上悠然平添一抹新绿。

  

  午后,东宫。

  宋玄铮逐一细看案头十余枚颜色、大小、纹样均有细微差别的碧绿琉璃璧。

  冷眸和玉容也逐渐发绿。                        

                            

  不必细查,这批从平州来的琉璃璧仿品,定是由纪允殊暗中策划。

  那名时时刻刻防范、并明里暗里与之作对的青年将军,以此昭告——琉璃璧仿品无数,就算皇太子继续派人去偷去抢,拿到的也未必为真。

  图案、制式乃异族流传而至,平州府各大琉璃工坊皆获类似纹样的图纸。

  成品早于年前陆续销往各地,初步预估有上千枚,流入京城不过为少数。

  而宋玄铮竭力隐瞒对诺玛族政权更迭的推波助澜,自是无法堂而皇之追究此事。

  他手握珍藏五年之久的赝品,暴怒之下,一脚踹翻长案。

  片片碧琉璃砸落在地。

  除了有金银边包裹的几枚损毁不严重,其余均跌了个粉碎,宛若千峰翠色散开。

  宋玄铮眸底风起云涌,令满室瞬间冷冽到极致。

  垂首立于墙角的青藤卫们未敢吭声。

  门外静候的仆役,也无胆量进屋收拾残局。

  沉默持续酝酿了将近半柱香,直到院外有人禀报,“太子殿下,十一公主到访。”

  宋玄铮长眉渐舒,甩手步出书房。

  广池旁的水榭内,太子妃与众侧妃们围着宋含紫,交口夸赞她的妆发容姿,不时用糕点零嘴去逗她怀中的狸花猫。

  宋含紫哭笑不得。

  她向来不重打扮,着实不明白莺莺燕燕的东宫女眷有何可夸。

  碍于“在外不得多言”的规矩,只得保持乖巧甜笑,温柔护住受惊的小虎。

  周遭七嘴八舌的讨好,愈发映衬角落里那名异族女郎的安静。

  她身穿淡绯色绸纱,肤色比旁人白上三分,眉眼精致,楚楚动人。

  宋含紫认得这位诺玛族前朝公主。                        

                            

  记得当初对方被送入冽京时,一度引发轰动。

  后听闻太子独宠此姬人,却不予位份,教人摸不着头脑。

  此际,众女互有交流,独独将异族公主晾在一旁,宋含紫心怀怜意,冲她微微浅笑。

  素倾乍见十一公主朝自己微笑,一时无措,半晌才回以笑意。

  她视线落向那只圆睁双瞳的狸花猫,见其两耳垂平,紧张得不敢动弹,习惯性半眯眼予以安抚。

  小虎对上她的眼波,几许疑惑后吸嗅鼻子,似想从吃食中辨别出某种气味。

  宋含紫立即注意到爱猫的转变,抬手请嫂嫂们稍加退让。

  果不其然,少了脂粉味和茶点香气的干扰,小虎很快找准气味来源,谨慎滑落地,缓缓步向素倾。

  它先围绕裙摆打转,而后人立去闻素倾的手。

  待那凝脂般的柔荑轻抚过它的脑门,便兴奋蹦到她膝上,欢喜乱蹭。

  宋含紫惊叹:“姐姐的吸猫能力,和大白哥哥的舅妈有得一拼啊!”

  闻者怔然。

  毕竟,十一公主几乎不说话,竟为这外族妖姬而开口!

  而素倾神色略微一凝。

  她侍奉主子多年,深谙洛松氏王族招猫草药的调配方法,也熟知猫儿本性。

  为了演好“三公主”,每日洗浴后,必以樟脑草、荆芥等干草粉末熬煮汤汁,涂抹全身,以保持东宫猫儿对她的喜爱。

  但如若世上还有诺玛族女子善于此道,定然和洛松氏脱不了干系。

  她正寻思如何作答,水榭外传来清冽问话。

  “小紫,老提那姓顾的小子做什么!”

  却是皇太子宋玄铮驾到。

  宋含紫笑嘻嘻起身礼迎,端量六皇兄眉宇中的轻蔑之色,热络挽他胳膊:“怎么才来呢?”                        

                            

  宋玄铮不答,转而对太子妃道:“本宫与兰心公主叙话,你们退下吧。”

  “是。”

  太子妃与良娣、孺人、奉仪等躬身领命。

  素倾欲把猫还给宋含紫,再随众告退。

  不料宋玄铮睨了她一眼,轻拍身侧空位,示意她坐过去。

  她只好乖乖听话。

  众女脸上瞬时多抹了一层不忿。

  待余人离开水榭,宋玄铮审视妹妹日益娇俏的面容,平静话音暗藏锋芒:“真看上那姓顾的家伙?他有什么值得你一天到晚挂嘴边?”

  “太子哥哥,你不懂!”

  宋含紫摇晃他卵青色的袍袖,自然而然地流露亲昵之态。

  不等宋玄铮发话,她已如出笼的燕雀般叽叽喳喳:“你想啊!一个抱着小猫咪的俊美小哥哥从天而降,掉在我怀里,我又怎么能拒绝呢?

  “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从小就梦想,我未来的驸马,一定是个有才有财有貌有猫的好青年!大白哥哥的出身虽不如我,但也没差太多嘛!长得好看,出手阔绰,和我同样喜欢学医,最重要的是……他有猫啊!

  “我俩在一块儿,有说不完的话!我们后来才发觉,其实我和他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一回!只可惜我才三四岁,没什么印象了!若不是他舅舅去了镕州,他这些年本可常来京城呢……”

  因太子问的是“他有什么值得”,宋含紫滔滔不绝列举顾思白的可爱之处。

  在有情人眼里,连随随便便一根头发丝,都美得冒泡。

  宋玄铮听妹子絮絮叨叨夸耀小情郎,禁不住以手揉额。

  ——脑壳疼。

  他忍不住打断:“小紫今日来东宫,所为何事?”                        

                            

  宋含紫眨了眨眼:“没什么事啊!因为大白哥哥的舅舅舅妈依礼回靖远侯府,他得全程陪着,没时间找我玩儿。我闲着无聊,就来太子哥哥这儿坐坐。”

  宋玄铮的脸更黑了:“坐够了没?坐够便回你的公主府!”

  宋含紫以鼻音重重一哼,拎过小虎,对宋玄铮草草行了个福礼,又向素倾笑道:“我走啦!有机会再和你玩!”

  “没机会!”宋玄铮不留情面回怼,“往后没事别来唠叨!”

  眼看炸了毛的妹子抱着猫咪气冲冲离去,他本就因琉璃璧的事狂怒,再被妹子一激,抓起酒壶,昂首将果酒灌入喉咙。

  许是喝得太急,竟不慎呛了两下。

  素倾适时递上丝帕。

  宋玄铮顺手接过,擦了擦嘴角的酒滴,展臂将她箍到怀内。

  许久,他才忽而感叹道:“我这个妹妹啊……最无公主风范,却最得父皇的心,连本宫也拿她没办法。”

  “十一公主天真烂漫,毫无架子,和蔼可亲,确实能让殿下更为偏爱。”

  她嘴里夸着宋含紫,心却免不了思念自家公主。

  她的三公主啊……可曾遭遇危难?

  无音讯,想来便是好事。

  宋玄铮默然无话,似是沉浸在思忆中,良久才喃喃自语:“偏爱是出于关注,关注是源于愧疚……不知不觉,竟过了这么些年。”

  “愧疚?”素倾茫然。

  宋玄铮瞬即收敛渺远心绪,眼底掠过些许警惕。

  素倾自知失言:“妾多嘴了。”

  宋玄铮轻捏她的脸,迫使她昂首,随即低头凑到她唇上一印。

  “以后,不该问的,都别问。”

  “是。”

  素倾在他灼烈呼吸中涩涩应声,继而被迫吞掉他的气息。                        

                            

  衣带崩裂声中,木案被推到一边,坐榻的皮毛软垫因推搡而落了满地。

  仆侍们全数红了脸,识趣放下四边的竹帘,退至数丈外的树下。

  素倾侧头避过宋玄铮的发冠,泯唇憋住呜咽。

  诚然,太子近来兴致极高,全是亲力亲为。

  平日里的小动作,也不像往日那般装模作样,而是添了几分人间烟火的亲近。

  他越亲切,她越惶恐。

  她怕,恨意若少一分,她便会沉沦。

  最终坠入他用情意与欲思所设的深渊,忘却来路,忘却初心。

  

  即便纪泓远对儿子的婚事深有不满,但木已成舟,也不好表现出排挤,还留小夫妻用了午膳。

  席间见烛伊丽色惊人,气度不凡,并非先前除夕宫宴所见的高大妖娆的女郎,不禁暗暗称奇。

  当纪允殊夫妇从靖远侯府行出时,已是未正时分。

  二人在顾思白的陪同下,带了明琅和盛九,到城郊桃花林踏春散心。

  仲春伊始,晴丝缭绕,草木刚抽枝条,沿途野花开得正盛,红艳如火,素淡如霜,缀在浅绿藤蔓间,仿似彩色宝石洒满了翡翠盘。

  下车后,但见桃花灼灼,美景撩心,顾思白喟然慨叹:“要是小紫也在,多好啊!”

  顿了顿,他复问:“舅舅何以没邀上余老、云先生和成璧先生同来?”

  他光提“小紫”也罢,一谈到“成璧先生”,纪允殊免不了回想娇妻昨夜之言。

  ——她特别崇拜“成璧先生”!崇拜到咣咣撞大墙!

  怄得他一口气不上不下。

  恰好前方有座临溪竹亭,他突发奇想,决意给妻子来点暗示,遂命亲随提上文房箱子。                        

                            

  顾思白大奇:“噫?咦咦咦?文房四宝!你出游竟带文房四宝!咱们家纪将军吃错药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只道你宁愿舞剑也不会作画呢!”

  “谁要作画了!”纪允殊莫名觉两耳烫焯,“本将军心血来潮,想……教夫人写字!”

  烛伊:???

  ——你想教,可本公主现在不想学啊!

  顾思白也满脸疑惑:“往日没见你好为人师啊!舅妈躲书房整整一个月,你之前不教她,非要在她出门游玩时才教?哪门子的夫妻情趣?我可不懂了!”

  烛伊拉了盛九径直走向溪涧,丢下一句:“将军大人爱写就写吧!我可没工夫学!”

  纪允殊正想作罢,回头却见随从已在亭中石案上摆好了毛毡,并动作麻利地从箱子里取出宣纸,以铜纸镇压好,再将古铜水盂、紫檀笔筒、琉璃笔觇、斑竹管笔、白玉笔架、端砚、古松烟墨等一大堆物件摆得整整齐齐。

  纪允殊:……

  自己挖的坑,硬着头皮也得填上。

  因此,当烛伊和盛九到涧边采花、顾思白溜着大虎啃草、明琅不紧不慢地踱步在后,纪允殊又觉随从盯着写不出来,索性把人遣开,独自端坐于风景怡人的亭内,研磨墨条,以狼毫笔舔墨,即席挥毫。

  他新婚燕尔,改穿滚红边银白缎袍,披一身春日晴光,姿态悠远清宁,如同从画中摘下的青年仙君。

  因平素常偷偷躲起来练字,以确保书道不致生疏,他笔走龙蛇,挥斥如意。

  不多时,淋漓尽致的一幅行草呈现于纸上。

  他见烛伊回眸,忙招手将她唤回,满怀信心向她展示新作。

  烛伊莲步而近,见状莞尔:“呀!这龙飞凤舞,一看便知得心应手。”                        

                            

  “我早说了,我字写得还不错的。”

  “嗯,可写得这般潦草,我只认得‘香’、‘言’、‘自’,别的都什么呀?我看不懂……更学不来,我还是回去临摹成璧先生给我的字帖吧!”

  “……”

  纪允殊一把拉住转身欲行的烛伊,“别跑,我换一种风格。”

  烛伊抿住唇角笑意,看他认认真真提笔落墨,以行书重写了一遍。

  ——桃李不摇,香蕾初破,无言自灿烂。

  这回用笔八面出锋,墨色浓淡相宜,变化千万,刚如铁划银钩,柔似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之余,更是错落有致,意韵生动。

  烛伊跟着顾思白看了不少墨宝,倒也瞧得出他没任何敷衍。

  她真心夸道:“曾听世子讲述‘绞转连绵’之意,我那会儿没能理解。如今总算领会到了!将军大人果然文武双全!这字,送我可好?”

  已改作少妇装扮的她,神态依然至纯至真。

  如醇酒的美眸噙着亮晶晶的流光,醉人心魄。

  纪允殊瞬时心情大好,趁尚有余墨,在最末端落了款,还郑重其事盖上印鉴。

  顾思白见两口子并立亭中,郎才女貌如一道亮丽景致,堪比春光明媚,原本不愿打扰。

  可他耐不住好奇心,决定趁两人还没搂搂抱抱亲亲,赶紧溜去凑个热闹。

  驻足纪允殊新作前,他立时两眼放光,惊诧万分。

  “这……这断句,布局和谐,运笔老练,蓄刚健于婀娜奇姿,行遒劲于婉媚美态!像极了……我家成璧先生特有风格!依我看……舅舅,你、你一定是……”

  话未道尽,他激动抓捏纪允殊的胳膊。

  烛伊下意识捏了把汗。                        

                            

  而纪允殊则淡定等待大外甥的最终定论。

  只见顾思白两眼发红,语意哽咽,大有知己之感。

  “舅舅你一定……跟我一样,没少偷临摹成璧先生的书道!”

  纪允殊当场心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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