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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八十五章 这位名动天下的青年将军,……


  殿内古雅的龙凤连盏灯高低错落,  数不尽的灯火亮着璀璨明光。

  纪允殊长身鹤立,暗绣银灰长袍勾勒宽肩窄腰。

  他以素面白玉冠束发,简洁又不失矜贵。

  即便和宗亲中最出类拔萃的皇太子对视而立,  他不卑不亢的高华气度依然可与之比肩,不输一分一毫。

  没了丝竹声烘托,殿内鸦雀无声,气氛有一瞬浓重的静谧。

  纪允殊未对皇太子所言作任何回应,  像是在恭敬静候对方把话说完。

  宋玄铮和煦笑颜隐隐透出一丝裂缝。

  手中金樽也微微晃动,溅出两滴烈酒,  浓香四溢。

  他任凭酒液渗进指甲缝,  唇畔勾起浅笑:“纪将军为我大冽镇守西路十一州八载,  威慑三大强邻,此番远道返京,本宫竟没赶得及亲迎……这酒,  且当替将军接风洗尘,以表景仰和愧歉。”

  纪允殊语调平和:“殄灭狂徒,保国安民,乃我辈分内事,不应挟寸功而邀盛宠。殿下之言,允殊愧不敢当。”

  宋玄铮自顾饮尽浓酒,  笑眸微弯,以极其亲善的情态端睨他:“欸……纪将军言重了。有什么‘不敢当’的?姑且不谈君臣之谊,好歹也算一同狩猎过的老朋友,再说,来日没准儿还会成一家人呢!”

  余人闻言,皆不由得一凛。

  依照皇太子的雷霆手腕,不光早知“纪将军外宅藏娇”的风闻,  甚至已抢先把人请到宫里!

  既然明知此人恃功而骄,未把皇家赐婚放在眼里,怎还会招他为自家妹夫?

  众所周知,皇太子和十一公虽非一母所生,却感情深厚,时时处处纵容宠溺,才容她以金枝玉叶之身四处游玩,还不吝为她培养最精锐的女护卫。                        

                            

  纪允殊淡然一笑:“微臣乃粗野匹,不宜亵渎天家。太子殿下的抬爱,允殊感激不尽,未敢承受。”

  众多皇子中,他向来最不喜皇六子宋玄铮。

  此人看似霁月光风的疏阔男儿,待人有礼,实则是不折不扣的笑面虎。

  昔日和宋玄铮狩猎时,纪允殊领教过其精准箭法。

  明明可对猎物一箭毙命,宋玄铮却只射不伤性命的腿和背,任由野兽负伤逃窜,好让他与手下围追堵截,以虐杀为戏,甚是残忍。

  此外,皇六子早年明面上对东宫之位无甚兴趣,还做了不少仁善之事,如收容孤儿、接济孤寡老人等。

  其后纪允殊远赴边关后,才获培植的眼线回报,那些老人大多死于药物,似曾替皇六子试奇药;而孤儿们则被集中到京外,兴许成了某种秘密组织。

  果不其然,当三皇子因风月之事惹冽帝不快,四皇子和五皇子又莫名被外戚连累,其时入主东宫的二皇子因过失而被贬为藩王,非长非嫡的宋玄铮顺势成为当朝的第三任太子。

  暗里用了多少暴戾手段,不得而知。

  但纪允殊却清楚明白,自己曾拒绝他的招揽,必会成他的眼中钉、心中刺。

  尤其随着自身在西路各州声望日隆,更是一枚粗钉尖刺,令宋玄铮恨不得拔除而后快。

  因此这些年,纪允殊总是时刻防范,防暗杀、防栽赃、防嫁祸、防渗透……

  期间但凡有一丁点儿差池,恐怕早就客死异乡或身败名裂。

  太子初担大任时,便屡次三番急召他归京。

  说服冽帝赐婚,无非是削他的兵权,从而接管他精心培养多年的镕州军。

  此行回京,他端了宋玄铮安插在边境的盛家势力,拔掉慕莘这名密探,还藏起了诺玛族的一枚琉璃璧……                        

                            

  作为皇太子,岂会不愈发忌恨?岂会不加以报复?

  一旦宋玄铮把扎眼扎心的他留在眼皮底下,逐一削爪拔牙,让他在京城沦落为笼中困兽,乖乖服从,为己所用。

  纪允殊深知言多必失,决定以静制动,等宋玄铮发招。

  大抵因他为将后“性情大变”、“冷漠无欲”、“寡言少语”的传闻没少在京城中引起过热议,在场之人对他的淡漠态度不以为忤。

  宋玄铮仍维持笑意:“今年纪将军以如此英朗之姿列席宫宴,令本宫回想当年,心生感慨啊!自古男儿先成家后立业,若没记错,纪将军二十有四,功业已成,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

  纪允殊莞尔:“岂敢劳殿下费心?”

  “再者,纪侯爷虽老当益壮,但嫡子嫡女皆不在身侧,难免落寞。百行以孝为先,纪将军何不趁四海安宁,常伴膝下,娶妻生子,共享天伦之乐呢?”

  “谢殿下的体恤。微臣不求荣华富贵,不求功名利禄,一心只求为边民谋福。恳请陛下和太子殿下允准微臣春后西归。”

  纪允殊早猜出对方不会轻易放自己回西路十一州,仍面不改色,婉拒得干脆利落。

  由于他所请求的不仅是太子,更有冽帝,宋玄铮不好一口回绝。

  场面再度陷入冷却。

  而冽帝先一日已和纪允殊短暂聊过几句,知他心怀大志,不贪恋权栈。

  但众目昭彰下不便否决太子之意,他轻咳两声,笑道:“朝堂政事,何必急在除夕宴上争个分明?”

  “是儿臣钦慕纪将军,满心留他在京为伴,过于着急了。”

  太子顺应圣心,含笑回座,忽而转头向女眷席淡淡一瞥。                        

                            

  “歌舞已罢,不如再添点清雅弦音?”

  红纱幔中,一丁香色绸纱的女郎盈盈出列。

  她媚眼如丝,红唇妖娆,嗓音如温风缕缕渗人心脾。

  “静安不才,愿为陛下和太子献一曲。”

  

  不多时,杜贤玉落落大方端坐于七弦琴前。

  她一贯打扮精致,赴会时更身穿繁复考究的华美裙裳,发上腕上的珠翠灿然生辉。

  琴身以紫椴木所制,犀角琴轸,嵌螺琴徽,柘丝琴弦,一看知是古物。

  周遭听众凝神屏息,静观她纤纤玉手如兰花轻探。

  琴音在她的指尖轻漾流泻。

  缓奏数声,似朝露落于花瓣,余音绕梁,久久未歇。

  当空气回归静谧,丝弦陡然催促,如滴答春雨绵绵不觉,继而化作骤雨摧花,既带激扬,又如断肠。

  暴雨过后,弦声密密,如淅淅沥沥。

  此前的戚然、狂热、哀怨如蝶影飞舞,从凄风苦雨间辗转腾空,消失在渺远云端。

  虽身处富丽堂皇的宴厅内,众宾客却从悠扬乐曲中窥见远山流水、层林叠嶂,如有情人在倾诉,甜言蜜语夹杂离愁别绪。

  仿似年月深渊掠过某个错失的人影。

  曾在某段年少无知的时日里匆匆一瞥,从此渐行渐远渐无书。

  闻者如痴如醉,直至琴声消散,一张张面容犹带黯然与神往。

  ——除了纪允殊将军正忙着把新端来的炙烤鹿肉薄片偷偷往后传递。

  “妙!妙啊!不愧是‘琴客’高足!一洗我辈俗尘!”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宋玄铮。

  他击掌赞叹,率先叫好。

  旁人这才回过神,由衷夸赞声此起彼伏,绵延不断。                        

                            

  宋玄铮转望座下的纪允殊:“纪将军作何评价?”

  纪允殊突然被点名,眼底掠过些微不耐烦。

  众官员总算会意——皇太子终究舍不得最喜爱的十一妹妹,有心撮合静安郡主和纪将军呢!

  霎时间,席间的窃窃私语如涓涓溪水流淌。

  “郡主和将军自幼相熟,容貌才华皆一等一的好,确实般配得很!”

  “可不?若能破镜重圆,定是一段佳话!”

  “听郡主琴韵,感人至深,似在惋惜错过的良人……想必纪将军也能感同身受……”

  低议片刻,所有人均把视线集中在纪府那位坐如朗月入怀的青年身上。

  纪允殊眉眼舒展,醇嗓如酒:“郡主雅奏,技巧精湛,令人如听仙乐,耳根清明。”

  杜贤玉喜上眉梢,紧揪的心因他的赞赏得以平复。

  她的小亢,私底下虽冷若冰霜,大庭广众下终是给了她几分薄面。

  闻言者亦窃喜,只道纪允殊愿意退而求其次,重新接纳静安郡主,成就美满良缘。

  未料,纪允殊续道:“只是……允殊私以为除夕宫宴,宾主尽欢,此等缠绵悱恻的哀思怨曲,不大合时宜。理应奏些喜庆乐章,鼓舞人心,以期待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杜贤玉笑容渐渐消失。

  宗亲百官面面相觑,虽觉这话不大中听,却又不无道理,挑不出差错。

  顾思白偷望杜贤玉吃瘪了的娇容,暗自扶额:呜呜……舅舅对于自己不喜欢的姑娘,还真是半分希望也不留,一如既往的损啊!

  烛伊亦不自觉忆起当初相遇时的,既默默同情杜贤玉,又禁不住抿唇偷笑——不愧是纪允殊。                        

                            

  宋玄铮也被纪允殊先扬后抑的一番话怄到,半晌才闷声道:“纪将军此言差矣,静安郡主所奏,虽是婉转之音,却饱含万千气象,岂能以‘哀思怨曲’一言蔽之?”

  “嗯,殿下英明,”纪允殊懒去争辩,“殿下既有高论,自是不需理会微臣的个人见解。”

  ——言下意为:太子如此专断,何必专程问我想法?

  眼看这两人又要把话聊死,纪泓远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关于这清音乐韵,诸君感受不同,喜好也有偏差,各抒己见不失为一种交流。”

  有了靖远侯打圆场,其余相熟的官员纷纷赞同,亦有数人赞美静安郡主的琴技,也有个别武官认为冽人尚武,舞乐上应当振兴雄风云云。

  宋玄铮待热议退却,笑而安抚杜贤玉。

  “妹妹技巧已臻化境,想来纪将军语带挑剔,是因你们二人私交颇深,他为你着想,才敢于直言。你莫要为此伤神。”

  各人一听,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自己人”的缘故!

  纪允殊撂袍而起,对杜贤玉深深一揖,锐目潜藏凉意:“允殊素来耿直,若语言有不妥之处,还望郡主海涵。”

  不等杜贤玉答话,他转向宋玄铮,执礼道:“微臣自小视郡主如姐,绝无分毫僭越之情。‘私交颇深’、‘为她着想’这等言论,只怕玷污了姐弟情谊,恳请殿下慎言。”

  宋玄铮眉心滋生些许罕见的怒意:“哼!这话倒非本宫胡编乱造,早有来处……郡主为你空等多年,事到如今你却想着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纪允殊坦然自若:“个中情由,微臣已与郡主解释清楚。微臣自知位卑恩重,但从不曾有逾距恣意之举,日月可鉴!                        

                            

  “昔年忙于保家卫国,未有闲暇顾及流言蜚语,没有在第一时间替郡主澄清,令朝野忧疑,现在又引发非议,微臣有罪。

  “但目下有此机缘,微臣自当向君上和众位同僚坦诚,免得再误了郡主清名。况且,微臣已有心爱女子,更不希望她遭人议论、徒增烦恼。”

  他谈及烛伊,竭力忍住没朝她看上半眼。

  但唇畔的笑压根儿无从掩饰,如浸了蜜般,柔柔荡开。

  宋玄铮平素的和颜悦色荡然无存:“纪将军意思是,本宫的表妹,还不如一名异族平民女子?”

  纪允殊淡定如常,话音从容且悠然。

  “此非微臣所述,请殿下勿要曲解微臣的意图。俗话说,青菜萝卜各有所爱,穿衣戴帽各有所好。郡主好比天上星月,国色天姿,雍容华贵,是天下翩翩佳公子倾慕的淑女,是微臣敬重的姐姐。

  “而微臣心中朝思暮想的姑娘,则是道上无意勾住衣袍的那一枝春色,见之难忘、辗转反侧,却又触手可及,芬芳入心。如此佳人,是微臣甘愿为之倾倒,无惧春去秋来花易落,惟愿白首相伴,终老一生。”

  如此大胆直白的言辞,既狂放,又动人,如一道惊雷,将殿厅上安静的文武官员炸懵了。

  他们都觉得,这位名动天下的青年将军,疯了。

  但纪允殊的温雅容貌如旧,始终带着前所未有的清醒。

  空阔寂静间,宋玄铮冷眼睨视他:“纪将军便不担心,在皇天后土之下干出这样离经叛道的事,在文武百官跟前说出冒犯天家尊严的话语,会令纪家颜面扫地、让你前程尽毁吗?”

  纪允殊自然没为太子的恫吓而惊忧。                        

                            

  早在选择烛伊那一刻,他便在赌,赌他的才华无可替代。

  赌他在皇族心中的分量,以及在冽国臣民中的声望,无人可比。

  一旦把话说破,宋氏家族无论如何也没法朝他枕边塞人,更没法以赐婚之名扣留他在京城。

  即便输了,他也不至于一败涂地、一无所有。

  可他若赢了,不但重获自由,更能拥有圆满幸福。

  “回殿下,臣与所爱之人一见倾心,郎有情妾有意,男未娶女未嫁,我心甘她情愿,怎就‘离经叛道’了?现今上无谕令,下无私约,而郡主姐姐和微臣之间所谓的情谊,亦纯属误会。臣的言语,又岂至‘冒犯天家尊严’的地步?

  “微臣此心已决,圣人以五伦关系作为言行准则——君臣忠义,上下相怜;父子有亲,慈孝相继;兄友弟恭,礼义相悌;朋友有信,荣辱与共……但夫妻有别,却可举案齐眉,相濡以沫。

  “故微臣认定,夫妇方为携手终老之人,务必求真、求本心、求志同道合,而非考量身份、地位、财富。而微臣的婚娶,绝不应为谋取前程、攀附宗亲,而是要和两情相悦的女子共度余生,同悲同喜,同生共死。”

  纪允殊一向骄傲,却在君臣注视、烛伊的旁听下道出剖析心扉之词,不禁脸红耳热,心跳飞快。

  宋玄铮冷笑:“本宫能理解边民和异族民风旷达,但私定终身,终究伤风败俗,有损侯府清誉……”

  纪允殊再一次命人取来他事前准备妥当的凭证。

  “微臣虽情难自制,但发乎情止乎礼,绝未轻率越礼,既有媒妁之言,也具完备书礼。此为余振道老先生所作贺喜诗文,月老云雁西先生所绘丹青,和成璧先生所写贺词……”                        

                            

  听得“八奇”中有三位隐逸之士皆向这对璧人赠予祝福,一众哗然。

  一则余老德高望重,踪迹难寻。

  二则云雁西在世人认知中已离世好些年,获悉他尚在人世的消息,教人振奋。

  再者成璧孤僻淡泊,来无影去无踪,一字难求,竟慷慨为这段情缘献上墨宝,更使人艳羡不已。

  何况纪将军敢当众公开此事,必然与父亲商议过。

  冽帝亲阅文采斐然的诗作、老练独到的山水画卷、笔精墨妙的书道,登时龙颜大悦。

  其他人见风使舵,道喜之语堪比浪潮,一波接一波。

  唯剩宋玄铮和杜贤玉脸色比寒夜还阴冷。

  烛伊极力撑持恭顺状,仿佛纪允殊那番激昂陈词与己无关。

  心中撞死又复活的小鹿又撞得七荤八素。

  唉!都被感动到想原地打转!

  可惜啊可惜啊……他有此言行,全是为拒皇家赐婚。

  跟她这异族小女子又有多大关系呢?

  说好的,逢场作戏,不当真。

  不可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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