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第八十二章 你得寸步不离守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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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最末两日, 盘踞京城上方的浓云骤然散去。
天公作美,为这座古老而繁华的城池、雄伟壮丽的皇宫铺满了耀目金芒。
街头巷尾洋溢着年节前夕的喜气,莫论华衣锦绣的王公贵族, 抑或粗布短褐的平头庶民,眉眼充斥热切期许,交口议论惊人的消息。
——十一公主和静安郡主,在镕州军护送下双双归京。
镕州军什么来头?
那是由纪允殊将军一手筹建的戍边大军。
短短数载, 从数千名闲散游勇聚集成近两万人的水陆雄狮,曾荡平后雁族, 收复被吞并数十年的失地, 更夺取西南与西北六州, 从而统领西路十一州。
现今,西路风调雨顺,民生安稳, 镕州军已发展为五万余人的精锐部队。
尽管在人数上不比北路军和东路军,但这支强而有力的军队刚猛无敌,丝毫没因停战而松懈,日日勤练,且纪律严明,从不欺压百姓, 获十一州百姓真心爱戴,交口称赞。
京中无人不知,纪允殊贵为靖远侯府的世子,才貌双绝,矜贵骄纵,曾是皇城内最耀眼的少年郎。
可他毅然远赴边关,从经历司中的都事摇身变成战功彪炳的悍将, 官至都指挥使司指挥使,前途不可限量。
是日晌午,仿佛全城的臣民都挤到西门附近。
乌泱泱一大片人头,盛况教人叹为观止。
现场除了奉命礼迎的武将、休沐的文官,还有不少公侯子弟、大家闺秀。
纪允殊早年在京风光无数,乃勋贵家族争相讨好的对象。
时隔数载,所有人都想第一时间目睹,那位文秀俊雅的公子蜕变成何种模样。
热议声中,纪允殊身骑黑马,率领部众亲随,徐徐行过,引发万众欢呼。
声势足可撼动山河。
青年将军身披银甲,端坐于鞍马,身姿挺拔健壮却不觉粗犷,如玉俊颜并无大众揣测的凶悍。
略带浅铜色的面庞,轮廓刚阳英朗,隐带傲然凛冽。
那双略微上翘的桃花长眸冷冷清清,鼻唇精致得恰到好处。
尊贵出身,赫赫功业,无双容颜,又是这般好年华……完全符合满城臣民对青年战将的希冀期许,更满足少女们对如意郎君的美好想象。
正当民众极力克制欢欣之情,纪将军后方紧随而至的,则是皇族女眷的车驾。
十一公主,已故贤妃所出,因容貌俏丽、心怀苍生,封号“兰心”,虽常年微服出游,却极得冽帝和众兄弟姐妹的喜爱,一行一止全无拘束。
宋含紫一贯低调内敛,并未因恭迎声挽帘张望。
而素有“冽国第一美人”之称的静安郡主,则安然坐于马车内。
车帘高挽,她凤目蕴含春光,妆容明丽,大大方方接受城民的热情招呼。
当打眼面孔沿长街悠然穿梭于人潮,大伙儿不约而同忆及津津乐道的风流佳话。
纪将军此行归来,怕不单要迎娶天家公主,更与青梅竹马的静安郡主旧情复炽吧?
英雄少年,身居高位,坐拥娇妻美眷,不在话下……
公子哥儿们无不艳羡到了极点。
而那些偷眼窥望的姑娘们,芳心绽放成花后,悄然凋落了满地。
进城后,纪允殊直接入宫复命。
因监国太子出行未归,他只逗留了小半个时辰,上呈一应文书,又和久病未愈的冽帝闲聊一阵,便以“不扰龙体安康”为由,退出宫外。
申初时分,靖远侯府的管家早已率众在宫门迎候。
纪允殊公务已了,自当回家拜会父亲。
西直街的靖远侯府前,数十人簇拥着一位碧衫妇人,安静候立于高阶两侧。
一见纪允殊兄弟和顾思白同归,激动得热泪盈眶:“世子生得这样高大英俊……夫人泉下有知,定欣慰不已。”
纪允殊问候过姨娘,随众仆入内。
侯府内,池沼湖泉颇有隐幽情致,亭榭堂庑具旷达之怀,暖春虽未至,已然花木扶疏。
庭院厅堂观陈设雅致精细,无媚俗繁杂,可见主人家性情之雅洁。
纪允殊见自幼眼熟的一亭一阁、一几一案皆与他昔年离开时相仿,唯有草木繁盛远胜当年,心间难免感慨万千。
正厅内,那位紫袍老者来回踱步,屡屡垫脚翘首。
一听禀报,当即坐回主位,整顿袍服。
晴光混着灯影,映照他半白两鬓和稀疏长须。
虽年过六旬,但那斜飞剑眉与清朗眼眸仍显精神,正是朝内阁次辅、靖远侯、棋客纪泓远。
乍见长子意气风发的雄姿,纪泓远先有一瞬怔忪,如坠梦中。
随后,眼底复杂情绪涌现,如哀如怜,如怒如怨,如喜如慰。
数载未见,虽偶尔互通书信,纪允殊从未想过,父亲的面容竟沧桑至斯。
他愣神片刻,才勉强将记忆中丰神俊秀的脸面与眼前人重合一处,当即恭敬行礼。
“允殊拜见父亲大人。”
纪泓远显然对他的自称感到陌生。
毕竟他离府时,名亢。
表字“允殊”,在受封世子时已由祖父提前取好,因年岁尚轻,极少使用。
当父亲的固然知晓,儿子已擅自更字为名,另字明则,但真正会面的一刻,依旧腾起躁意。
众目睽睽下对视少顷,万语千言,最终化为一句平淡无奇的“回来了”。
他淡然睨向稍落后数尺的纪奎和顾思白,未见那气韵温雅的弟子,眉心不经意一蹙。
顾思白只道外祖又嫌弃自己,忙扬笑问安:“姥爷近来可好?有没有想我娘和我呀?”
纪泓远端肃神色渐缓,示意子孙们就座。
省略诸多虚情假意的客套话,纪允殊简略问了父亲近况,随即开门见山。
“父亲,孩儿计划下月成婚,婚后离京回镕州。”
纪泓远愕然:“你方才进宫,已获赐婚旨意?”
纪允殊舒颜而笑:“我的未婚妻,是我在蓟城认识的姑娘,姓裴。”
纪泓远先惊后怒:“……你!你竟敢……竟敢擅作主张、私定终身?”
“非也,您且稍安勿躁。”
纪允殊浅抿一口清茶,唇畔柔柔轻勾:“裴姑娘与我,因周家表舅而结识,有云兄为媒,余老作证定下的婚约,更有……成璧先生所写的祝贺手书。”
他从近侍手中接过锦盒,开启后,向父亲展示所谓的凭证。
事实上,云雁西虽满腹牢骚,终抵不住他死皮赖脸的纠缠,咬牙担当了媒人一角;余振道因他而经历磨难,又因他而彻底摆脱困境,自是满口答应,以达成人之美。
至于“成璧贺词”,是纪允殊瞒着烛伊偷偷写的,那叫一个力透纸背、矫若惊龙,还郑重其事落款盖章。
卷轴徐徐展开,光华流丽,满堂生辉。
纪泓远清癯脸庞凝聚怒火,唇色发白,哆嗦片晌才挤出呵斥之言。
“你!你这逆子!无君无父!不忠不孝!枉为臣子!在你心中,到底有没有天道常理!有没有君臣法礼!”
纪允殊平静面对父亲的怒诘,待他稍喘过气,才站起身从容回话。
“那年,祖父孝期未过,您被夺情起复,孩儿曾问您,是否利用我们兄弟二人拉拢诸位皇子。您当时动了雷霆之怒,当着列祖列宗的排位,指责我大逆不道,更扬言逐我至城郊偏院,闭门思过,任我自生自灭,再不会多加提拔和管束。
“世子头衔乃圣上钦封,您无法肆意剥夺,否则……您那时大概是想把纪家的百年封荫全数留给弟弟?
“孩儿不贪权恋栈,守孝结束后自行前往镕州,在失去纪家的庇护下,拼死杀出血路,掌控十一州的军政和民生……故而,允殊有理由更有能力,处理好自己的终身大事。”
“放肆!”
纪泓远反手将几上茶盏扫落,上好的茗茶伴随瓷片散了一地。
他甩开姨娘劝阻的手,指着纪允殊,上下牙齿打颤,厉声道:“你意思是,婚娶之事,已犯不着为父同意?”
纪允殊无视溅落在袍脚的茶水,维持躬身姿态:“父亲,您娶我娘时,不也为深情厚谊而罔顾众议、拒过先帝的赐婚么?不然,何来十多年的外调,以致夫妻相隔异地多年?”
纪泓远念及亡妻,怒目一红。
纪允殊复道:“您有您的顾虑,我有我的考量。这些年来,我不近女色,也未曾为任何女子倾倒,直至遇上这位姓裴的姑娘。我所求的,绝非光耀纪氏门楣的宗室贵女,也非助我官运亨通、财源广进的官商人家,更非快意恩仇、逍遥江湖的名门侠女……
“我只求一人真心、白首不离、相濡以沫、生死相依的发妻,而裴姑娘恰恰就是我所要的,亦是我愿携手共度余生的人。”
他想起烛伊,锋锐的眉眼骤显柔暖。
顿了顿,他注视父亲怒意未消的脸容,温和而笑:“在婚姻上,我只是做出您曾经的选择罢了。您有何好生气呢?”
眼光碰撞须臾,难以言喻的情绪渗透于茶香中。
并无你死我活的刀光剑影,却有悄无声息的暗涌流动。
更隐秘,更可怖,更难捉摸。
本该是父子别后重逢的喜庆感怀,因纪允殊的任性妄为而淡去无痕。
纪泓远端量长子愈发俊朗的眉宇,依稀寻获自身的执拗和亡妻的淡泊。
他身为纪氏大族的家主,朝中一品大员,名满天下的雅士,向来惯于掌控一切。
可是,掌控不了自家嫡子的所思、所想、所言、所行、所盼。
孩子长大了,翅膀硬了,喙爪也愈发锋利。
若企图囚禁在身侧、将观念强加于他,伤得最狠的……却是老父的心。
纪泓远为免在后辈面前失态,迅速深吸,重新端回肃容,转而瞪视纪奎:“你莫师兄呢?”
纪奎下意识磨了磨牙。
果然,在亲爹心里,纵然兄长再桀骜再叛逆,自始至终是纪家的骄傲和荣光。
而对他这个小儿子的关注,甚至比不过连阔别已久、闲来探望的师兄莫梅山。
他垂眸掩饰失落,双手捧上两盒精雕的玛瑙棋子:“梅山兄在洛州接到急报,需在年前赶回老家,托我转呈这棋子,向父亲大人表达谢意和歉意。”
纪泓远失落之余,未细究莫梅山去处,只问了那人有否提及归期。
纪奎信口胡诌一番,硬是把话题转开。
纪泓远四顾茫然,心有戚戚焉。
他的长女纪珉远嫁南国为郡王妃二十余载,长子纪亢虽文才武略超尘拔俗,偏生与他抗衡,离家千里,拒不相见。
幼子资质平庸,则过继给亲弟后,受到变本加厉的纵容,愈发吊儿郎当,不被他所喜。
他一生提携的后生小辈无数,资质上佳的弟子寥寥无几。
莫梅山来京城投奔时,他欢喜万分,不但想年后举荐为官,更有意收为义子。
何曾料到……这人竟不告而别?
透过半掩雕花窗,纪泓远望向空荡荡的庭院,怅然若失。
良晌,纪允殊的辞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岂会没注意儿子的仆从只挑扛来礼物、而无半件行李?
按捺感伤与忿然,他淡声道:“圣上前年所赐的将军府,早就修缮完毕,你去瞅瞅也好。”
眼见纪奎和顾思白霍然离座,他对外孙道:“阿白留着。”
顾思白原想随纪允殊去新府邸玩耍,见外祖父倦容寥落,于心不忍,乖巧应承,又冲投来警告眼神的舅舅眨了眨眼。
当纪家兄弟同时告辞,领随从离去,纪泓远目视猫不离手的外孙,仿佛看到他儿时俏皮可爱的样子。
“阿白,姥爷陪你玩会儿?”
顾思白:……?
烛伊自今早便换了男装,和明琅、盛九混在仆役当中。
步入靖远侯府时,她百无聊赖闲坐二门内等候。
偶然听见纪府下人询问纪奎的管事“莫公子去了何处”,她心下一凛。
——莫唯启教她和素倾对弈之时,数度提过“棋客”纪泓远的妙着。
而贵为公主的她,下棋纯属打发时间,压根儿没把别国的棋道大师放心上,更没细问莫唯启与“棋客”的渊源。
而今身在“棋客”府中,一声“莫公子”,令她立即想到前未婚夫。
因不能泄露女子身份,她暗中怂恿明琅追出去细问。
半盏茶工夫,明琅折返,悄声道:“问了,说是纪侯爷的得意门生,叫莫梅山,是祁州人士。”
烛伊若有所失——不是他。
但无音讯,也少了尴尬。
姑且不谈她心中有了别的男子,单单是这落魄处境,便不该耽误他。
寻思间,恰逢纪允殊昂首阔步行出。
见明琅附在她耳畔说悄悄话,眸底风云骤起。
他正要开口,身后的纪奎追上来,笑嘻嘻给他塞了一大盒事物,沉甸甸的似是书册。
纪允殊狐疑:“怎么了?”
“偶得的书册,赠予兄长解闷,”纪奎东张西望,奇道,“缘何没见嫂嫂同行?”
纪允殊面无表情回应:“在城外。”
纪奎表示理解:“也对,未确认咱们老爹的态度,暂居城外偏院更稳妥些!”
纪允殊不置可否,自顾挟了他所赠的锦盒,随口道谢,径直出府。
当下,郡王府的仆从搬运顾思白的随行物资。
余人跟着纪允殊上马乘车,辞别相送的姨娘,穿过两条街,抵达御赐将军府。
落成两载,纪允殊倒是头一回亲临自己的府邸。
外墙为白蜡打磨过的粉墙,墨灰瓦顶、七级古朴石阶与朱门上的紫铜兽面,以及豆瓣楠木雕琢而成的云纹照壁,皆宣告主人家的地位与品味。
总体清幽淡雅,删繁去奢,就连栽植的花木亦很对纪允殊的喜好。
即便内里仅有两三个负责洒扫的老仆,仍保持崭新整洁。
想必平日里,纪泓远和姨娘没少派人修整拾掇,让这偌大园子以最完美的面貌迎接主人的初次归家。
纪允殊突然暗悔,方才对父亲过于傲慢无礼、咄咄逼人。
事隔八载日月,是他现有人生的三分之一。
扣除他跟岑师父学艺、周游列国的时日,在父亲膝下陪伴的年月,屈指可数。
十六岁年少气盛,与父亲针锋相对,尚可说得过去。
如今呢?时过境迁,历经生死,父子间有那么多不可原谅吗?
烛伊见他步出侯府后一直神思不属,碍于说话会穿帮,始终没敢吭声。
趁众人忙着安置行囊、熟悉环境,她缓步靠向他,偷偷攥着他的袖子,微微晃了晃。
纪允殊飘荡于半空的一颗心,瞬间落到实处。
他顺势挽她的手,走向主院落,命令仆人把她的私物也搬到上二楼主卧房。
烛伊不满:“纪允殊,咱俩能不挤一屋吗?都到自家地盘了,还有必要搞‘形影不离’那套?”
“嘘。”
纪允殊探臂将她搂至怀内,俯首吸嗅她帽檐隐隐透出的发香,以平复狂揽未歇的心湖。
烛伊不解:“我不是小书童么?好端端……抱我做什么?”
“府里暂时还不安全。”
纪允殊本想说“我会寸步不离守护你”,又觉这话太肉麻,话到嘴边,猛地改了口。
“你得寸步不离……守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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