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州桥明月

大清早，张叔夜在烧烤店中，一口气吃了六个包子，三大碗豆腐花。

        他擦擦嘴对欧阳慕说道：“你帮我递个请假折子，就说我偶感风寒，身体不适，特此告假一日。”

        欧阳慕眼角抽搐，他哪里像是“偶感风寒，身体不适”的模样。

        他无奈地摇着扇子走了，心中叹道，难怪人常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瞧着嵇仲掉在温柔乡的样儿，可还有半点杀伐决断的冷血将军样子吗？

        张叔夜告了假，哪也没去，就坐在茶室中，泡一壶清茶，摆上两三盘点心，随意地翻着话本子，时常抬起头看着赵珺忙碌的身影，心中十分满足，颇像乐不思蜀的刘皇叔：“我打了一辈子的仗，还不能享受享受了？”

        夕阳西下，华灯初上，州桥夜市迎来了最热闹的时候，烧烤店也正是开门营业了。

        赵珺却笑着对张叔夜说道：“走吧。”

        张叔夜扬眉：“去哪？”

        “他们特许我今日放一天假，我们出去转转。”

        说罢，她拉起张叔夜，二人漫步在州桥夜市。

        赵珺早已和州桥夜市的商户们都混熟了，她拉着他的手，穿梭在人潮拥挤的州桥夜市。

        若有相熟的人看到了，便打趣道：“赵掌柜，这小伙子是谁啊，可真俊俏。”

        赵珺开始扯谎：“他是我的远方表哥。”

        大家都是老油条了，一眼就瞧出这二人关系不一样，都意味深长地笑道：“表哥啊？表哥好，啥时候和表哥办酒啊？我们等着吃席呢。”

        张叔夜瞥了一眼赵珺脸红的模样，含着笑接话道：“快了。”

        趁他们打趣前，赵珺赶紧拉着张叔夜逃离。

        二人漫步在热闹的州桥夜市街头，像极了最平凡的一对小儿女。

        州桥夜市上有卖炸豆腐串子的，用竹签串起来炸制金黄的豆腐，抹上大量的茱萸酱、撒上白芝麻、芫荽，鲜辣无比，最适宜边吃边走。

        赵珺一边吃着炸豆腐串，一边说道：“唔，这么说，你家里人是同意了？”

        张叔夜点点头：“昨日我方知道，我祖母，真的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人。”

        他本以为父母会坚决反对，但没想到祖母理解自己，这可是意外之喜。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祖母不同意，他也留了后手。

        二人漫步到州桥上，恰逢今日十五，正是满月，两岸夹歌楼，明月光相射，晴空月正，登桥观月的人群，纷至沓来，熙熙攘攘。

        张叔夜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水中明月波光闪闪，两人倒影如梦似幻，喧闹的夜市上，在拥挤的州桥上，在明月处，在柳荫下，他说道：“我倾慕姑娘已久，欲娶姑娘为妻，姑娘可曾愿意？”

        他几个月前，他也曾这么问过她。

        他一直在等着她的答案。

        赵珺蓦地心中一酸。

        她以前做灶神爷的时候，一心求道，潇洒恣意地活着，“情”于她，不过是空惹人间痴男怨女的“风流债”。后转世成为孤儿，“情”于她，更是可望不可求之物。

        她自持清醒，从未妄想过，会有一个人，知你，懂你，疼你，共进退，执手一生吗？

        这一切是真的吗？

        她不言语，只是下意识地吃掉了手中最后一串炸豆腐串，她特意嘱咐店家多多放茱萸酱，那店家手一抖，最后一串茱萸酱放得极多。

        她被辣出了眼泪，鼻涕也都流了出来，极为狼狈。

        太久的等待，太久的心酸、太久的孤独、太久的灰心，太久的自醒，一刹间都被他的坚定、他的温柔勾了起来，像是堤坝再也无法承受东风解冻后的春潮。

        她站在州桥，人最拥挤的地方，放声大哭了起来。

        原来，她并不是一个全知全能的神，她也只是一个渴望被理解、被关怀、被宠爱的女孩。

        原来，被一个人全心全意地爱着，是可以放肆地嚎啕大哭，再也不用躲在黑暗处小声地啜泣。

        原来，被一个人全心全意地爱着，是这样的感觉。

        张叔夜看到她如孩童般放肆大哭，有些举足无措，忙掏出手帕为她揩拭眼泪。

        他并没有问她为什么哭，也没有哄她不要哭，也没有顾忌往来行人打探的目光。

        因为他知道，她这么哭，一定是有她的原因。

        他垂下眼，她虽看起来十分坚强，但一路走来，一定受了很多委屈吧。

        他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地安抚。

        她这才慢慢止住了哭泣，肩膀一下一下地抖动着，已是情绪全部释放后的脱力和平静。

        他慢慢为她揩拭脸上的泪痕。

        “我愿意。”

        她突然说道，眼睛红红的，却是大哭之后的澄净，“我愿意！”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牵起她的手，坚定地说道：“走，我们回家。”

        烧烤店所有伙计们都知道张叔夜“求婚”成功了。

        柳兰舟最是兴奋，像极了要预备女儿出嫁的老母亲，她兴奋地说道：“掌柜的，我得现在给你准备嫁妆了！！”

        卜至道舔着手指快速地翻着黄历，“纳吉、下定、请期、亲迎，咱们都得挑个好日子呢。”

        邬敬临更是兴奋，拿着锅勺在店中来回转圈：“我得好好想想，喜宴上要准备哪些东西了。”

        小韭抓了一把花瓣撒：“姐姐要当新娘子咯。”

        阿彻一脸无所谓，在他心中，赵珺永远都是那个臭女人，娶谁嫁谁，都无所谓。

        宁婴想到自己的心上人娇娜，心中一酸，再是一甜，心中合计着以后也要给娇娜补办一个婚礼。

        唯有溪望坐在角落里，遥遥地看着她，两人之间，似隔着千山万水。

        她很幸福，自己是时候该离开了。

        这日，赵珺刚送走张老太太遣来的官媒婆，店中突然来一个下等官吏，那人交给赵珺一封公文函书，并告诉赵珺，要她于五天就去珍馐局报道，负责夏至夜宴烤肉串。

        众伙计皆是十分惊讶，为何珍馐局会请她去烤肉串？大内经常使人去民间买些新鲜果子，却少有直接把厨娘叫到珍馐局临时当差的。

        散值后，张叔夜依旧是来店中用晚食，吃罢饭后，二人在屋顶上对坐。

        他瞧了那张公文函书，笑道：“他们办事颇麻利。”

        赵珺：“嗯？”

        张叔夜这才告诉她实情，他从边疆回京后，唯恐家中不同意娶赵珺为妻，便特意向官家递了一个折子，请求赐婚。

        赵珺一脸惊讶：“啥？你竟然给官家上折子求赐婚？”

        张叔夜噙着笑：“是，我对你志在必得。”

        只是没想到，祖母竟然会如此通情达理。但考虑他家中情况实在复杂，唯恐赵珺嫁过来受委屈，遭人排挤，便请求官家给赵珺一个赏赐。

        官家念在他常年戍边，十分劳苦，便同意了这个求情，但并不能无缘无故地赏赐，便让珍馐局给她下了个请帖，在夏至夜祭那晚为金国使臣烤羊肉串，如此便可有个由头了。

        赵珺听完他的打算，愣了半晌，没想到他竟是连这些都考虑到了。

        她沉默了半晌，说道：“张大人，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就算我们成婚后，我也不会关这家食肆的，我还会继续经营，甚至要开一家酒楼。”

        张叔夜看她一脸严肃，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件事，他笑道：“我知道，你有你的坚持。若成婚后，你想继续开店铺，想再多开几家，或是不想开了，都依你。”

        “无论你是想继续做掌柜的，还是想做官太太，抑或是想做别的，我都支持你。”

        赵珺怔怔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张叔夜沉默了半晌，赵珺倒是有几分着急，“你倒是说呀。”

        他无奈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我自己也想了很久。”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当街暴打小混混，被我制止之后，竟然还在我眼皮子底下把那大金牙的腿给打折了。”

        “当时我就想，这姑娘可真凶悍啊。”

        “后来相处的多了，只觉得你身上有一种让人很安心的感觉，想要更多的了解你，你喜欢什么，你讨厌什么。有一次我在太尉府遇上了非常棘手的事情，濒死前，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你，那时我才知道，我心里早已装的都是你了。”

        赵珺没想到他会如此坦白，自己倒有几分不好意思，嘴硬道：“哼，大概是上辈子你欠我的吧。”

        张叔夜握住她的手：“是，这些都是我欠你的，我会用我的一生去补偿，好不好。”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若是你不想在汴京待了，我们就去北疆，去大漠，那的天地更为辽阔，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我带你去看我戍守过的边城，那有很多我的老朋友——”

        赵珺打断了他的话，将头偎依在他的肩膀上，“不要说什么补偿不补偿，这样……就很好了。”

        然后，她主动地在他唇上轻轻的一啄。

        这一个吻，却似一个火星子点燃了寂寥已久炮仗，他只觉得浑身都热血沸腾起来，好似一个沉睡多年的火山，顷刻要迸发出来。

        他的身体绷直地像一张弓，偏她还要去撩拨。

        她最近时常被他撩拨，颇有一种溃不成军的感觉，想要找回点场子。

        她坏心眼地用微凉的手指若有似无地划过他的高挺的眉眼，如悬崖峭壁的鼻，紧紧抿微凉的唇，还有上下滚动的喉结。

        她想起《俏掌柜金钱赠少年》其中一出，故作轻佻的声音，用手指抬起他的下巴：“小郎君，你便从了妾身吧。”

        又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姐姐会好好疼你的~”

        话刚说完，下一个瞬间，她就被翻身压在身下。

        他的眼神似黑夜中海一样幽黑，似乎能把她整个人都吸进去。

        她吓了一跳，第一个反应是想推开他。

        开玩笑，这是在屋顶好不好！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到好不好！张大人，请你注意点影响好不好！

        他却丝毫不管，他抓住刚才她放火撩拨的手指，张开嘴，含在口中，柔软的舌与冰凉的指尖，她只觉得浑身血液倒流。

        他轻笑一声，十分魅惑地看着她：“姐姐当真会好好疼我吗？”

        说了这句，便俯身吻了下去。

        一个攻城略地的吻，她已经跌入汹涌澎湃的浪潮之中。

        浪潮慢慢地平息下来，她慢慢地睁开眼，清辉的月色映在他的瞳孔中，那是另外一个世界，就像他心中无数面镜子的世界，他的眼中只有她。

        她并不是一个固守成规的人，她望着他，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妩媚，“要不……我们回房？”

        他瞳孔地震，低声咒骂道：“你还嫌撩拨得还不够吗？”

        他狠狠地抱住她，似乎要把她勒紧身体一般，她咽了咽口水，不敢再乱动。

        直到他慢慢平复了下来。

        刚才，他心中经历了史上最为艰难的斗争，比之前打过任何的仗都要艰难。

        但他到底是个正人君子，从小遵循礼教。他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沙哑道：“等到那天晚上，姐姐再好好疼我罢。”

        深夜，门悄然地推开，一个身影准备离去。

        一声清丽的声音说道：“等一等。”，说话之人正是柳兰舟，她打着灯笼，看着门前的那个身影，是他，溪望。

        她是过来人，心思又比其他人细腻，自是看出了溪望的心思。

        她轻声说道：“你要走，也要跟她好好道别，再走。”

        “人生短暂，或许这次告别便是永别……”

        “你……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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