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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番外一


小小的人儿蹲坐在府门前的台阶上,出神地看着街道上和他同龄的孩童,欢快地撒欢丢泥巴。

        他托着脑袋想,那些小孩儿真脏,满脸满身都是泥,还不穿裤子,真羞羞。

        但任谁都能看出来,这小小人的眼中,盛满了艳羡。

        侯府里锦衣玉食的小少爷会羡慕一群连裤子都穿不起的野孩子,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尤其是当一个满身泥点的光屁股小孩从他面前一阵风似地跑过,身后追着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那妇人气喘吁吁地追到黑团子,低骂了两句,细细地用帕子擦着那男孩的脸。

        雪白团子眼中的艳羡更浓了,他默默地把小脑袋埋在臂弯里。

        他觉着自己和别的小孩儿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筝儿,过来。”

        他闻声回头,府门内的女人冲他招了招手。

        他踌躇片刻,还是迈着小短腿快跑过去,仰着脸含糊不清道:“……娘亲。”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抓起他的手,自顾自地转身往回走。

        “你爹若是知道你偷溜出门去,定是又责骂我没管教好你,毕竟不是从我肚皮里生出来的,所以拐着弯儿地不教你好,盼着让你长歪了,锦绣那贱人还跟老爷吹耳边风,说我虐待你。”

        女人忽然停了下来,抬手捏上他的脸:“你说,我哪里虐待你了,嗯?”

        小孩子皮肤柔软得像棉花,女人存了力道,一掐便是一道月牙似的红印。

        他咬着嘴巴,忍着痛,没吭一声。

        他听不懂娘亲在说什么,只是知道自己惹娘亲生气了,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不敢去看她眼睛,只望着那只掐着他脸庞的手。

        那只手染着艳红的蔻丹,带着淡淡的香味。

        他忽然联想到方才街边的布裙女人,手掌粗大而皮肤暗淡,但是握着柔软雪白的帕子,一切都显得温暖。

        这只好看的手,他不喜欢。

        他垂下脑袋,掩盖住自己小小的心事。

        一路牵着他回到了院子中,房门一闭,女人嫌恶地甩掉他的手,慵懒地坐在铜镜前,有丫鬟垂首上前,细致地帮她通头。

        另有丫鬟过来,领着他到厢房去午睡。

        *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逐渐到了知事的年纪,眉眼也渐渐张开了。

        侯夫人不敢再使小时候的伎俩,他现在说话利索了,怕他到侯爷面前告状,亦怕他记恨着,毕竟他目前的身份仍是嫡长子,万一侯爷早逝,他袭了爵位,将来会对她有所苛待。

        侯夫人有时会盯着他的脸出神,那张脸像极了午夜梦回时,她恨不得扑上去抓花了的女人的脸,她索性去找了侯爷,以少爷已知事,该启蒙入学为由,让他迁到了外院,图个眼不见心为净。

        他有了自己的院子,虽然有一干小厮和老妈子陪着,但离了侯夫人,他像卸了重担的小马,孩子的心性一点点地显露了出来。

        他天生聪颖又肯钻研,入学了之后,夫子经常对他不吝夸赞,同入学的基本都是世家贵族,其中不乏欲巴结靖江侯的。每天见到的都是夫子一成不变的脸,耳边萦绕着恭维奉承的话,渐渐地,他竟是失了读书的兴致。

        然而仅是失了兴致,他的生活并没有发生改变,真正让他发生转变的是姨母带着表弟来上门做客那回。

        他和侯夫人坐在一边,姨母和小表弟坐在另一边。

        姨母不断地拿他和表弟作比较,话里话外全是赞扬他的话,侯夫人面带笑意地听着,一只手慈祥地抚上他的手背。

        他默默地低头看了眼,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指。

        他印象中娘亲从没有抱过他,私下里更是厌恶得碰都不欲碰一下,但若是在爹或外人面前,她则显得和自己分外亲昵,这份亲昵让他很不适应。

        姨母忽然注意到自家儿子两条白嫩的小胳膊上空落落的,问:“你的银镯子呢?”

        表弟被问傻了,眼神有点害怕地飘忽:“方才我一直和哥哥在池子边玩,我嫌镯子麻烦,便取下来放在池塘边,说不定,说不定……被哥哥拿走了……”

        他抬眼,道:“我没拿。”

        尚带着稚气的嗓音,却意外的坚定。

        姨母面色尴尬,轻拍了表弟屁股一下,低声道:“丢了就丢了,瞎胡说什么,人侯府少爷能稀罕你那块破镯子?”

        “也不见得,”侯夫人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砰地一声搁下茶盏,佯怒道,“若从小养成这小偷小摸的习惯,长大那还了得。”

        “我没偷。”他再一次地重复,站起身,直直地望着众人。

        侯夫人恍若未闻,对左右丫鬟使了个眼色:“去搜搜小少爷。”

        大庭广众之下,他被人摸了个遍。

        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搜到。

        侯夫人眼中滑过失望的神色,而姨母不住地赔礼。

        七岁的孩童早已有了自尊心,他不似别的孩童会哭会闹,无论有什么事,都是闷着头憋在心里。

        他回去后,在屋子里反锁了三天。

        自那之后,他变得更寡言了,与所有人都保持着淡漠的距离,并不是身体上的距离,而是心底。

        在侯爷眼里,儿子的寡言是老成持重,是乖觉懂事,他越发满意,有时遇见还难得地摸了摸他的头,直夸侯夫人教导得好。

        他任他摩挲着自己的发顶,眼神里没有丝毫波动。

        直到一天,他无意间瞧见了柴房里的一位砍柴的下人背对着门而坐,似是在偷懒,但身体一动不动,只有两只胳膊在轻微的抖动,他有些好奇地走上前,只见那下人手中握着刻刀,和一根烧柴剩下的粗木棍。

        木棍一头还是原样,另一头已被雕刻成惟妙惟肖的人像,是个长发及腰,含羞带怯的少女。

        “这是什么?”他乌黑的瞳仁里第一次闪动着异彩,仿若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新奇东西。

        那下人吓了一跳,生怕小少爷会去管事那里告状,以为小少爷对他手中的木雕感兴趣,于是连忙把那木雕塞进了他手里。

        他没有收,只要来了那把刻刀,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侯爷政务繁忙,半个月见不了一回面,见着了也就是盘问他功课,鲜少过问生活起居方面的事。而自从搬了宅院后,侯夫人更是一次没有踏足过。

        虽然有时会感到寂寞,但他已经习惯了独处的日子,并未觉得这是件多难过的事。

        且有了那把刻刀,他埋头把自己锁在了那一方小天地里,空洞的心,被刻刀下蜿蜒的纹路,一点点地被填满。

        黑白的世界有了些许的颜色,他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灵魂归属。

        *

        经岁迁延,一瞬十年,小小人儿长成了俊美的少年郎。

        每当他打开角房门,看到那整整一屋子琳琅满目的陈列,都会感到无比的满足。

        他偶尔会借着会友的由头,上街购置雕刻用的原料,单纯的木材早就不能满足他了,比起软塌塌的木料,他更喜欢有坚韧质感,触手冰凉细滑的玉石。

        然而侯夫人把控着他的月例银子,每月到他手中的只会少不会多,他只能上玉石街买些别人不要的垮料“解解馋”。

        正值大暑天,天气燥热难当,他站在玉石街东边一条小巷口的树荫处正歇脚,忽见身后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妪探出头来。

        “小公子渴了么,若不嫌弃我老婆子,进去喝口水罢。”

        也许是那日烈日蝉鸣,降低了他的警惕心,也许是那老妇人垂暮的嗓音有着稳定人心的力量,他鬼使神差地跟着老妇人走进了院中。

        不大的院子里,栽着一颗歪脖子槐树,一位妇人打扮的女子坐在槐树下,低头绣着帕子。

        听见脚步声,妇人抬起头,看到他的一刻,嘴角含着的笑意渐渐消失,眼神中闪过茫然,秀眉微微地蹙起,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他从来不会从别人的表情中体察情绪,他只觉得这妇人的面容给他一种不寻常的熟悉感,无关乎男女之情,但就是让他忍不住想亲近。

        老妪帮他接了碗凉井水,他一边喝着,那妇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唠着家常。那妇人看起来三十余岁,用一根木钗松松垮垮地挽着发髻,眉眼清淡,带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淑雅,说起话来也是吴侬软语。

        在得知他是靖江侯的大公子时,那妇人的肩膀明显的一颤,手中绣着的帕子掉落下来。

        原先的白发老妪也是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他以为是他的身份吓到她们了,并不以为意。

        一碗凉水驱除了些暑意,他对那妇人和老妪道了谢,转身离开了。

        在他走出院子后,隐约听见那妇人怅然地低声叹道:“秋娘,你说,这究竟是不是缘分呢……”

        *

        之后,他每次来玉石街采购练手用的石料,都会很巧地在那个巷口处遇见那位老妪,老妪像是每天蹲候在那里一般,见了他便招呼他进来坐会,喝口茶。

        就这样,从酷暑到了初冬,他在那座破败的小院子里,蹭了半年的茶水。

        那日,他无意间地问起那妇人的身世,一个三十余岁的夫人只带着一个老仆人,身边没有男人,没有孩子,实在是太奇怪了些。

        妇人沉默半响,抬眼定定地看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我有过夫婿,有过孩子。”

        又是沉默半响,妇人像下了极大的决心,缓缓地说道:“我出身微贱,年轻时在酒楼弹唱谋生,后来在酒楼偶遇,他对我一见如故,我便被他纳入府中,做了妾室。

        再后来我怀了孕,他欣喜若狂,这时我才知他患有隐疾,极不易有子嗣,这孩子可能是他这辈子唯一一个孩子了。后来孩子平安出生,我尚未见过那孩子一面,他便叫人把孩子抱到了嫡妻处。我才知他早有打算,这十月来他的嫡妻也在假孕,目的就是换子。我理解他,无嫡子会被夺爵,他为了保住家业,保住香火延绵,不得已这么做。”

        “为了不留话柄,有人劝他杀了我,以绝后患,然而他并没有那么做,而是给了我一笔银子让我离开京城,”说到这儿,妇人脸上竟是晕开了一抹极淡的红晕:“他这个人看起来是铁铸的,不苟言笑,其实外表再冷硬的人,内心总有柔软的一处……”

        “我感激他留了我一命,还能见到……”妇人再次望向他,眼神中饱含着一层他看不懂的情绪,“一些原以为这辈子已见不到的人和事。”

        对于妇人的故事,他面上不显,内心却是有些难言的触动。

        他从来不知母爱是什么,因为不曾拥有,所以没有也不会很难过,而那位妇人,曾有过夫婿,有过孩子,

        他走后,主仆二人相对无言。

        当年她被赶出侯府,侯夫人生怕她时隔多年回来上演夺子的戏码,于是便让自己的奶娘跟着服侍她,实则是监视。

        然而两个女人相依为命十七年,秋娘早就忘记了当初跟着她的初衷。

        “秋娘,你何苦天天蹲候在巷口,将他带来呢……”妇人有些担忧地叹了口气。

        老妪面有动容:“夫人,老奴没有别的心思,就是想有个人能陪你说说话,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只要咱们不说,没有人会知道的……”

        *

        他回到了府中,来到了他的角房,盯着桌面和刻刀发呆。

        他雕过无数的花鸟鱼虫、珍禽异兽,却独独没有雕过一次人像。

        因为一直没有人让他有雕像的冲动。

        父亲对他来说,是一座威严且不容抗拒的大山,而且是覆盖着积雪与锥棱的冰山,他回忆出来的父亲的面容,全是努目的凶相,那副横眉毛竖眼睛的神情,想必雕在秀气的岫玉上,不会好看,而娘亲……他发现他对于侯夫人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只是偶尔会在梦中忆起她下令搜身时漫不经心的神情,以及那双染满艳红蔻丹的手。

        那天,他很像为那位妇人雕一座像。

        陆陆续续雕了半个多月,那座人像终于成型。

        那座玉雕人像呈半坐着的姿势,嘴角噙笑,眉目低垂,普通妇女的穿着,但是他在面孔处雕得极为传神,连嘴角的梨涡都栩栩如生,岫玉本来就是极温润秀气的玉种,与那妇人的气质极其贴合。

        他刚从外走进院子,还在琢磨着以什么样的由头将这座人像送给她,却突然见到了一位不该出现的人。

        十年间未曾踏过他院子的侯夫人,站在角屋内的桌前,手中正握着那座岫玉人像。

        侯夫人闻声转过身,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狰狞:“你见过她了,你都知道了是吗?”

        他没细想侯夫人那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自己从小到大唯一一块属于自己的小天地,被侵犯了。

        而她是他的娘亲,他没有资格说什么,于是他微垂着眼,不言语,如同小时候一般。

        侯夫人的指尖在发抖,陈年旧事一股脑地涌上心头,她使出全身力气,把那岫玉人像狠狠往地上一掷。

        玉石经摔,仅摔碎了一小块边角。

        见状,侯夫人两眼泛红,扑到桌上,执起青铜镇纸,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人像上。

        纤细的脖子首先被砸断,人像的脑袋被砸掉了半边,一道巨大的裂纹从脖子断裂处直蜿蜒到裙角。

        最终,一副人像碎成了一块块指甲大的碎石,再也拼凑不起来。

        望着侯夫人这几近疯狂的举动,却让他脑海中思路的愈发清晰。

        一根无形的线将所有的碎片串联起来,小时候母亲的冷漠苛待,那位夫人与他过于相似的面容,他与那夫人莫名的亲近感,假孕,换子,嫡庶身份,爵位继承……

        他望着地上残缺了一半面孔的人像,那半边嘴角还透着温和的笑意,他却已是手脚冰凉。

        侯爷知晓了此事,不仅命人将他角房里多年的珍藏作品尽数砸碎,各种雕玉的器具也被没收,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他的出行便受到了限制。

        好不容易让容书混出门去,替他去东巷小院稍上一句话,却未料容书回来时,带来了一个让他几近崩溃的消息:夫人病重,怕是时日不多,临走前想同他说几句话。

        好端端的一个人,短短几日,就莫名其妙地病入膏肓……

        他不敢去想这背后的真相。

        他顾不得许多,带着几个衷心的随从,趁着大雪天,门房懈怠了,直接让随从冲过去按倒那几位门房,自己则趁乱出了府门。

        然而他刚刚跳下门前的台阶,就见一辆马车横在他面前,有人掀帘从马车上下来,看到那人的面容,他瞬间被抽去了力气,是侯爷。

        *

        他在雪地里跪了两天两夜。

        飞旋的雪花落满了他的发,他的肩头,乍一看,像是披了满头银发。脸颊已经被冻得失去了颜色,整个人像是一座毫无生气的冰雕。

        容书还有一干丫鬟随从,在一旁陪着,说着这两日来说过得最多的话:“少爷,求你了,起来吧,侯爷的脾性你是知道的,说过的话,是不可能收回的…少爷,你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受不了的……”

        容书絮絮叨叨的话,虚晃地落在耳边,成了幻听。

        他眼里只有面前那扇紧闭的屋门,很想对他娘亲说一句,看见了吗?这就是你口中内心柔软的男人,他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让我见你,不肯让我同你说上最后一句话,甚至,不让我喊你一声娘……

        他的双腿已经跪得没有知觉,全凭着一口气硬撑着。

        每一片飘落在他身上的雪花,都犹如千斤重。

        他只感觉眼皮越来越重,脑袋越来越重,终于那口气终究散了,他直直地朝着地面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他已经是在温暖的房间里,周围围坐着许多人,紧挨着他床榻坐的是他那位铁铸的爹。

        侯爷眼圈红肿,下巴冒出了许多青胡茬,一夜之间像老了十岁。

        侯夫人立在他身后,也是沉默的。

        他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也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他闭上了眼,嘴唇动了动:“……我娘呢。”

        “死了。”侯夫人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侯爷偏头看了她一眼,她敛了眉眼,补充道,“她身旁名为秋娘的下人来说的,昨晚的事。”

        “记住,从今以后,你只有这一个娘,此事关系重大,希望你能理解爹,”侯爷哑着嗓子开口,回忆起方才大夫说过的话,他努力抑住悲痛,颤声道,“你别想太多,你的腿……相信爹,爹会帮你治好的。”

        榻上的他睫毛都未眨一下,整个人木然而无生气。

        他的毫无反应,硬生生逼走了那一大堆人,留下他和容书,却是无比的清净。

        他孑然躺在床上,内心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

        *

        有了银子,才能理直气壮地说话,才能摆脱受人掌控的命运。

        他忽然警醒了。

        收敛起自己的锋芒,他凭借着一副轮椅,四处奔走。侯爷因着对他的愧疚,并未过多干涉他的自由。

        他利用着他这层侯府嫡子的身份,打通了各处的关节,积累人脉。

        五年来,他渐渐有了自己的店面,有了自己的庄子,甚至有了属于自己的矿区。

        在开了玄汐阁后,他毅然搬离了侯府,住进了客栈。

        他以为他这辈子除了雕刻,不会再钟情别的任何东西。

        不会再牵挂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

        直到,他遇见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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