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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番外徐宁安


四公主徐宁安的一生,堪称彪悍的一生。

        自幼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野蛮生长倒让公主过得大半顺遂如意。

        二皇子欺负懦弱的三公主,四岁的徐宁安便拔刀相助,二皇子骂她“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四公主出其不意将二皇子扑倒在地,一口咬上胳膊,四岁的小丫头能有多大的力气,徐宁安一口小银牙却硬生生咬得对方的胳膊见了血。

        淑妃赶到,正要训斥,四公主胡乱抹下嘴角的血迹,嫩生生问“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何意,娘娘可知!”淑妃捂着胸口,不敢作答,只因身后正站着景明帝。

        五岁时,皇帝过生辰,普天同庆的万寿节。宫内后妃及皇子公主到乾成殿为皇帝贺寿。轮到四公主时,徐宁安咚咚咚磕了三个头,低着小脑袋,张口便是“臣,拜见陛下、拜见皇后!”

        一时间,偌大的殿宇内悄无声息,看众人皆是变颜变色的,梁皇后僵着脸道“宁安,座上是你父皇母后,莫要胡言”。

        小宁安也不知听懂了没有,仍咚咚咚磕了三个头,脆生生道“臣,恭祝陛下长命百岁、多子多福!臣家穷,无礼可送,便磕头了”。

        此言一出,饶是再淡定的皇帝也不淡定了,刚要开口,与宁安自幼订婚的小驸马谢谦颠儿颠儿跑到徐宁安身边,噗通跪下,小胖子缩了缩肚子,大声道:“臣,恭祝陛下福寿延年!”咚咚咚,也磕了三个响头。

        什么锅配什么盖,这小夫妻俩,真真的绝配。

        十岁那年,淑妃所出的二公主嫁往北戎和亲。淑妃在乾成殿前哭了一天一夜,连皇帝都没能见上一面。二公主徐宁瑜跑到宁安寝殿,见东西便砸,恨恨道“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贱人,去和亲的该是你!”

        宁安弹弹衣裙,凉凉道:“我的前程是我娘拿命换来的,要怨就怨你娘,疼儿子!”

        淑妃终究比不得贤妃,不是不疼女儿,只是更在乎独子二皇子的前程,明眼人都看得出淑妃想拿女儿的婚事换得儿子的太子之位。而皇帝,顺水推舟,临了,只说了句“必不会亏待朕之二子”。

        二公主怀着忿恨嫁往北藩,终其一生,没有再回京城,也不曾给淑妃写过只字片语。

        二公主出嫁那日,下了场春雨。

        宁安走到凝和殿朱漆大门前,撑起纸伞一站便是小半日。

        徐宁安早慧,最善围棋,小小年纪已是宫内出了名的高手。一日,景明帝召她对弈,四公主照着老规矩,咚咚咚磕头,垂目道“臣,万死,不敢与陛下一较高低”。

        “为何?”皇帝挑眉。

        “臣,不与男子对弈”。

        景明帝起了怒气:“又是为何?”

        “前车之鉴,臣,不敢”。

        “逆子”,景明帝一掌劈到棋桌,那黑白子哗啦啦落在金砖之上,“朕是你的父皇,孝悌二字,你如何学的!”

        “陛下是君父,臣是子民,孝悌二字大不过君臣之礼。臣,棋艺不精,岂敢在天子面前班门弄斧!”

        半晌,皇帝紧了紧拳头,终又松开了。

        这个女儿,从未称他一声“父皇”,甚至从未抬头看他一眼,他们之间,只是君臣,没有半点父女之情。

        是他这个皇帝,生生断了父女之情。他最疼爱的孩子,却不认他这个父亲,这就是老天爷的报应。

        十三岁的徐宁安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单看容貌身段言谈举止都是万万里挑一。只是,宫里大凡聪明点的都晓得四公主最不能惹,看看曾经被他咬出血的二皇子,远远瞧见四妹就赶紧绕着走。

        三皇子只比四公主早出生半日,母妃又是盛宠不断的惠妃,一日受人挑唆,便下战帖要与四公主比拼书画。

        比拼之日,三殿下等了又等,仍不见对手踪迹,便气冲冲杀进公主院子。不曾想,徐宁安正在小厨房里……炒菜。

        已经从小胖子长为翩翩美少年的谢谦扒着房门,眼巴巴望着厨房,扭头瞅见三皇子,招招手,那意思,有口福了。于是,杀气腾腾的书画比拼变成了……饭桌上的酒令。

        三皇子喝得酩酊大醉,清醒之后方看见一张借据,自己竟欠了谢谦田地百亩,签字画押俱全,就是到了官府也不能抵赖。三皇子咬牙切齿,若说四公主狡诈,这谢驸马就是扮猪吃老虎!

        这一年,永清长公主病重,望嗣子谢谦与四公主早日完婚。皇帝下旨,封四公主为“福荣公主”,以嫡公主礼出嫁。

        大婚前一日,徐宁安被召进乾成殿,陪皇帝用膳。

        八仙桌上六道菜。父女对坐,徐宁安仍垂着眼帘,目光所及只有一道大煮干丝。

        景明帝用牙筷亲自为女儿布菜,宁安恭敬道:“臣谢陛下关怀。臣自幼随永清长公主长大,饭食多用京鲁菜,并不曾尝过淮阳菜,这大煮干丝,臣,不喜”。

        “你怨怼于朕?”恨皇帝让她有娘生没娘养。

        “臣,所言句句出自肺腑,若有半点虚假,天打雷劈、不得善终”。血溶于水,徐宁安从未得生母教养,言语性子却处处随了生母,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

        “你是大明的公主,荣耀都是朕赐的,朕可以废了你!”

        宁安起身,下跪磕头,挺直身板:“臣拖累驸马许多年,请陛下看在长公主的情分上,为驸马择一位贤妻”。

        “你以为朕不敢!”景明帝重重扣下牙筷。

        宁安俯身道:“臣的生母关在凝和殿内已有十年,若陛下还念着臣的一点好处,但请把臣也关进凝和殿,臣,终能与娘亲,一家团圆”,旁人的一家人是父母兄弟姐妹,而宁安,与她的父皇,形同陌路。

        “你从不抬头看朕,为何?”

        “陛下乃天子,臣,岂敢直视圣颜”。

        父女竟疏离至此,只怕一日皇帝着便服,四公主都不知那人是她的父皇。

        宁安离去,远远的,那小小的身影像极了幼年的容玥,她替她的娘亲,走出紫禁城。

        第二日,福荣公主仍是嫁了。

        新婚之夜,病了多日的永清长公主进洞房,把新娘子带到一处院落“此地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皆是凝和殿搬来的,已有十载。你娘,骄傲了一辈子,心甘情愿求你父皇,只这一回。若她是男子,终能封侯拜相,可惜,错付了女儿身,困在红墙之中,不得出。孩子,莫怨她。她费尽心血,只愿你一世安好”。

        五年后,徐宁安与谢谦的长子谢清出生,同月,永清长公主驾鹤西去。

        头七之日,景明帝亲往长公主府吊唁,刚出了月子的宁安执意给皇帝磕头,并不开口。景明帝欲言又止,二十年的父女说过的话却寥寥无几。堪堪坐了半柱香,皇帝方道:“你,节哀”。

        福荣公主规规矩矩坐鼓凳一角,恭谨道:“长公主是臣姑母、养母、婆母,抚育臣一十五载,臣无以为报。日后自当谨言慎行,尽心服侍夫君,方不负长公主养育之恩。臣,谢徐氏,谢陛下关怀”。

        福荣公主脾气秉性随了她的生母,三言两语就能气得旁人七窍生烟。鬓角已有斑斑白发的景明帝,心内苦笑。若自己有一日不在了,眼前的女儿可会哭上一场?想来,不会吧。

        “臣昨夜,梦到娘亲……”

        皇帝陡然抬眼,莫名心悸。

        “娘说,家仇得报、再立慕容府、臣出嫁生子,她心愿已了,此生……”,宁安脸庞划过滴滴泪水,“无缘,再见”。

        啪一声,皇帝左手日日戴的珠串忽的断裂开来,十八颗碧玉珠子散落在地……

        景明帝拂袖而去。

        宁安跪下,对着空荡荡的座位磕头,自语道:“也好,不必再见”。

        长公主丧事过后,京城盛传福荣公主惹怒天家,公主之荣,不保。

        雪中送炭者寡,落井下石者众。

        驸马谢谦的本家西平侯府便迫不及待跳了出来。永清长公主夫婿谢林乃侯府嫡出的二老爷。谢林卒,立嗣之事,长公主与侯府老太太姚氏形同撕破脸面,两府比邻而居,却老死不相往来。

        长公主薨,丧葬事宜由宁安打理,请来协助管事的是靖安侯府与慕容府的夫人。

        西平侯府自觉丢了脸面,老太太姚氏要宁安过府问安。

        公主寻个由头,始终不曾过府。老太太姚氏气炸了肺,儿媳妇是嫡公主,她无可奈何,现在孙媳妇是庶出的公主,她这位太夫人总要摆摆祖婆婆的威风。

        姚氏登门之日,公主驸马正在京郊别苑里当……监工。

        当年,谢谦从三皇子手里赢得田地百亩,如今夫妻二人商定以长公主之名建一座书堂,专供贫苦子弟读书。

        谁也不曾料到,这座三进的青砖瓦房就是日后赫赫扬名的“永清书院”。多年后,永清书院内除去供奉孔圣人,单有一间祠堂供奉永清、福荣公主石造像。

        西平侯府败落之后,京城百姓就只记得这一支“书院谢家”了。

        许多许多年后,已经成为老太爷、太夫人的谢谦和徐宁安双双在睡梦中辞世,无疾而终。

        长子谢清辞了内阁首辅大臣的差事,丁忧在家,后来索性搬去自家书院教书。而整个谢家守孝三年,由此躲过一场浩劫。

        又许多许多年后,新皇登基,照例挑选秀女充实后宫。

        江南出身的皇后翻看礼部呈进来的秀女名册,不解道:“怎么,西宁侯谢家与太傅慕容家没有适龄的女子么?”

        太后放下茶盏,静静道:“皇后有所不知,睿宗皇帝曾下旨,这两府的女眷永不入宫”。

        “这是何故?”皇后讪讪道:“可是品行……”

        “皇后慎言!”太后拂袖而去。

        慈眉善目的太后说了重话,皇后自觉委屈,她进京不过两年,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晚间便说与皇帝,皇帝耐着性子宽慰道:“不知者不怪,梓潼日后少提谢家与慕容家便是。睿宗皇帝的旨意是两层意思,一者永不入宫为妃嫔,二者便是永不踏进皇宫半步”。

        皇后大惊,她记得太后的同胞姐姐正是谢家的太夫人,这两姐妹怕是二十多年不曾相见了。“这,这……”皇后望着夫君,正望见他眼底的一丝悲凉。

        传闻,谢家的小姐才情无双,于永清书院偶遇微服出行的太子,二人对弈,太子中盘认输,输了半目。

        谢小姐临行前,忽道了句“一晃百年,你仍是输半目,没长劲”,这话没头没尾,好生古怪。

        太子正纳罕,谢小姐已步出书院。

        远远的,只听小姐的一声长笑:“大海从鱼跃,长空任鸟飞。你我缘尽,奈何桥上,不必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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