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海之光

喀什深秋的风总是寒意迫人，像是开了刃却又生锈的钝刀，打在脸上木木的疼，望着窗外半黑的天空，饭馆的服务员发了会呆，直到厨房喊他上菜，这才跑过去，利落的在几个桌子间穿梭。

        似乎每次越到冬天，饭馆的生意就会越好，只是今天来这里的两个人，与其他的食客明显不同，平常这里来的基本全是纯正的维民或者是同化的差不多的汉族人，第一次看到汉族特征这么明显的男子和女孩。

        那女孩有一头又长又黑的头发，面色苍白，但似乎酒量很好，一般的维民都是先吃馕，再喝马奶，最后才会喝酒，可她从来到酒馆里之后，还没有上菜，就一直没有停杯，她对桌的男人皱着眉，伸手似乎是要阻挡她，但被女孩拦住了。

        这是似乎是注意到了服务员的目光，那女孩的视线对着服务员投过来——浓黑的瞳仁，极其的亮而且慑人，像是雪夜里的探照灯一般，服务员匆匆避开她的视线，转身去后厨，傅明水目送着服务员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面，这才侧过脸来，于博阴沉着脸看着她，在本子上写道：“这就是你说的，可以说话的地方？”

        傅明水笑了，仰头又喝下一杯白酒：“没错。”

        于博简直忍无可忍的夺过她的杯子，正要奋笔疾书的时候，傅明水按住了他的手，眼睛一眨不眨的凝视着他：“于博，再说你妹夫的事情之前，我可以先把我的一部分事情告诉你，但请你不要干涉我的任何行为和活动，我们……彼此合作，只有目的相同，请不要用你的正义感来约束我的行为。”

        于博皱起眉头，大约是当过警察的缘故，他看待一切问题都很黑白分明，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能有什么不同…可看到傅明水认真凝视他的眼神，突然觉得，或许傅明水并不是在说笑。那眼神给他一种错觉，似乎那双瞳子下一秒就会燃烧起来，再想到傅明水这个人的举动，或许…不能用普通女孩的标准衡量她。

        在那座废弃的居民楼里发现她的时候，她满头是血，右手和膝盖都以奇怪的角度弯曲着，更让他感到脊椎发凉的是，那间房间，是前几年传过有连环杀人案的案发现场，怨气森森，闹过相当多的传言，那些传言，让他一个男人都不愿意进去，可听门卫的描述，傅明水可是…直奔着那个门洞而去。

        想到这，于博刚才一直上涌的血气渐渐平息了下来，他沉着脸，在本子上写道：“我答应你。”

        傅明水看了他一会，轻轻一笑：“谢谢。”

        于博沉着脸继续写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来到这里到底是做什么吧。”

        傅明水手中的玻璃杯转了个圈，言简意赅：“找人，解怨。”

        于博没有听懂，笔落在本子上：“什么？”

        傅明水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夹，从中抽出一张报纸递给于博：“写这篇报道的，是我哥哥。”

        “他写完这篇报道之后，就失踪了，后来有人告诉我他死了，我们都是和鬼打交道的人，我怀疑他的死有意外，”傅明水淡淡道，“所以来了喀什。”

        话里包含的信息量不少，于博先打开报纸，仔细浏览了一遍，越看越心惊，他合上报纸，在本子上匆匆写道：“你哥哥是喻明雅？他最后跟你说了什么？”

        傅明水心中一惊，追问道：“你认识他？”

        于博点点头，在本子上写道：“喻明雅记者失踪的事情，一开始就有人报到派出所里，当时负责的是我同事和我，可后来副所长告诉我们，喻明雅的案子被上面接手了，我们不需要追查，可后来我觉到有些不对劲……从来没有见过喻家人来我们所里找，甚至连个电话也没有来过，这个人就像是没出现过一样。”

        这可不是舅舅喻华业的风格，傅明水思忖了一会，突然心底一沉，问道：“那些旅客和当地人的失踪案呢？”

        于博脸上的表情还是如刚才一般，但坐姿明显僵硬了许多，傅明水心下了然，但还是不由得冷冷道：“你们，是不是到现在也没有把这连环案公布出去，就算最后你们把案子破了，也是建立在被害人的命上。”

        于博霍然站起来，啪地把酒瓶往地上一摔，气冲冲的抓起大衣摔门出去了，酒馆里一时间鸦雀无声，傅明水冷然坐着，一抬手腕喝掉最后一杯酒，打开钱包就要付账，这时门却从外面被人推开了。众目睽睽之下，于博怒气冲冲的走回来，拿出一百块往桌子上一扔，然后又走了出去。

        傅明水愣了愣，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她追出去，看到于博沉着脸站在一旁的路灯下，看到她出来了也没有理，只是傅明水往哪里走，他始终保持着一个距离跟随。

        傅明水想了想，索性站住：“于博，我刚才说话有些过分，我道歉。”

        于博脸色果然有几分好转，他打量了一下傅明水，见她脸上表情很是真挚，才掏出诺基亚，在上面打了几行字：“我们内部，有命案必破的规定，没有哪个警察愿意让罪犯逍遥法外，其实……如果是我，我更愿意把这件事公布出去，只可惜，我现在已经做不到了。”

        傅明水淡淡笑起来，她仰头看着黑暗的天空，有冰凉的雪花从天空上飘落，掉进她的眼睛：“我也不是警察，也无法代表任何人，只是我始终相信公道自在人心，自己能扞卫的东西，我就不会假手于人……”

        于博听的莫名其妙，却见傅明水的眼睛闪了闪，随即沉静下去，像是一湾湖水，如镜面的水上有他的倒影，他却看不出湖面下到底有什么。

        傅明水双手插兜，跺了跺脚继续向前走，于博听到她淡淡道：“你妹夫叫杜居海？可不可以把他的事讲给我听。”

        于博点点头，在手机上飞速打起字来。

        晚上万籁俱寂，傅明水躺在床上，一条条翻看着于博发给她的短信。

        叶梓的父母都是当地的驻扎军人，有一年带着十五岁的叶梓去北京出差，正好在火车上碰上了和父母从北京奔向新疆的杜居海。

        青梅竹马的故事很老套，引起傅明水注意的是，杜居海和叶梓的父母其实是反对他们在一起的，没想到叶梓竟然从大学退了学，和杜居海私奔了，等他们再回来，叶梓已经怀了身孕——双方父母只好给他们办了婚事，只是这个孩子却没保住。

        杜居海的父母对叶梓很是冷淡，叶梓这边的亲戚也不喜欢他们，可杜居海很会做人，渐渐叶梓父母这边开始接受女婿，于博和妹夫的关系也不错，杜居海大学毕业后在部队里做士官，一年难得回来几次，前几天于博途径他们部队驻扎的地方，本想着顺便去看看妹夫，却听说杜居海失踪了，他赶紧找到派出所的前同事，没想到同事告诉他，失踪的事情早就报到所里了。

        于博压着这件事，不让母亲和妹妹知道，却在傅明水的身边发现了这块他送给杜居海的手表。

        傅明水闭上眼睛。

        为了不让陈桂鸥看出破绽，于博和傅明水还是回到于家里睡下，只是今天晚上恐怕两个人都睡不着了……傅明水用指肚轻轻抚摸着解怨结，光滑的骨骰，血红色的梅花结，像是喻明雅留在人世间最无言的凝视。

        “没想到会遇到，”傅明水喃喃道，“这么多和你死亡有关的人。”

        傅明水忽然想起以前喻明雅对她说过：“生与死之间并不是无迹可寻，而是有杂乱却有序的交集，我们的工作，就是寻出这些交集。”

        她笑了笑，不知道明天，又有什么新的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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