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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窃案


九月十六日上午龙时,王宫的议政大殿里,龙紫星坐在国相夏阳边上,目睹身着蓝、绿、紫色官袍的廷臣们站在下面窃窃私语。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廷议,还是夏老给父王提议的。龙君不上朝已有多时,一直都是由夏老代为主持廷议,所以王座一直空着。夏老坐在王座右侧,此刻执起桌案上的龙胆一拍,大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国相夏阳人称“夏老”,龙紫星和姐姐们称之为“夏爷”。这是一个年逾七十的清瘦老人,头顶紫纱帽,身穿紫金袍,腰悬标识内阁身份的紫金符,佝偻着背坐在柚木高背貂皮椅上,即使他站着,也显得比实际身高要矮得多。刀刻般的皱纹烙在他脸上,下巴上留着花白但整齐的山羊胡子,一双时常眯起的三角眼内,眸子深如江海。他历经三任龙君,在龙紫星爷爷龙劭德执政时就已是国相,是翔龙王国德高望重的元老人物,龙行天对他非常尊敬,常说很难找到夏老的继任者,因此夏老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拖延自己的退休时间。如今龙君无法朝政,作为内阁首席,夏老只能在廷议上勉力主持,忙得喘不过气来,更显老态。

        “九转镇魂塔失窃,是近年来少见的大案。刑阁已于昨夜紧急行动,请典正大人说明案情。”夏老说得很吃力,额头闷出了一层油汗。大殿开阔,要让廷臣们都听到他的声音,非得用力不可。

        廷臣们在殿内分列两侧站立,靠近王座的都是身穿紫金袍的内阁大员,一共五人,其后是穿着墨绿袍的次级官员,天蓝袍的下级官员人数最多,居于最后。左侧一位紫金袍内阁右掌按在左胸上,向夏老微微弯腰施礼,开始陈述案情。

        “今日梦时,众龙殿的值夜守卫发现九转镇魂塔被盗,而昨日末时未尽之前,九转镇魂塔还在,由此可知,此宝是在末时丢失。末时城门紧闭,等闲人士出不了城。刑阁的猎手们全力出动,配合军阁,如今已封锁了王都每一道城门,那窃贼只要还在城内,必然插翅难飞。诸位大人们,可要看个仔细了,谁要是能让此物失而复得,那可是大功一件哪!”

        说话的这位内阁正是刑阁的典正郑宽。五十五岁的郑宽是内阁中唯一一个谢了顶的,仅有一圈稀疏的头发贴在后脑上,带着紫纱帽倒是很好地掩饰了这一点。他胡须倒不稀缺,像扇子一样张开在下巴上,说话声音宏亮,颇具气势,很有刑阁主管的派头。一双小眼睛里常藏着和善的笑意,却精通数百种令人痛不欲生的刑罚。龙紫星听说过王都有这么一种说法:再顽固的石头碰到郑宽都会化成一滩泥水,在刑阁里,没有撬不开的嘴巴和挖不出的秘密。因此这位典正总让他觉得有些可怕。

        失窃的那件宝物,九转镇魂塔,是众龙殿的镇殿之宝,一座由纯金刚石制成的九层宝塔。作为太子,龙紫星对它并不陌生。宝物制作得精致异常,寻常工匠很难对金刚石进行这种程度的加工,拳民们都相信此宝乃大地之神灵龙的神力所制,用来看护龙君们的遗体,引领其灵魂,通过九转镇魂塔而升入上层地界。

        那众龙殿是历代龙君安葬之地,地处王都西侧的寺庙区,自然是守卫森严,从来就没有发生过窃盗事件。本来窃案交由刑阁处理即可,不需要在廷议上专门提出,但失窃宝物关系到龙君陛下和历代先王,令此案变得极其敏感,因此这破天荒头一遭的偷盗案立刻震动朝野。龙紫星第一次上朝居然就撞上了这种事,心里暗想,来得真是时候。

        典正郑宽说完,一双微微眯起的眼睛就扫到了墨绿袍的行列里,群臣们也跟着看了过来,一位身材高瘦,留着长须的官员迈出一步,走出队列,面朝夏老,双膝跪下,拜伏在地,口中说道:“下臣身为王都武卫团长官,巡防不力,致使宝物失窃,身犯重罪,请国相赐罪!”

        一见这人,龙紫星几乎要脱口而出呼喊他的名讳。这是他的生母、已故王后的弟弟席渊。席渊舅舅生性诙谐,平日里最能逗他和姐姐们开心,和他感情极好。

        部分廷臣们又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九转镇魂塔失窃,负责王都巡防治安的王都武卫团过失最大,席渊是难辞其咎,但他的身份敏感,现在太子外甥坐在王座边上……

        有些人在等着看好戏,看夏爷怎么处理,龙紫星心里不禁有些恼火起来。

        夏老扫视全场,再度拍响了龙胆,“王都武卫团长官席渊认罪,我将上报陛下,聆听王意,再作惩处。”

        右侧行列里的一位紫金袍官员接口说:“今天正好到了给陛下汇报的日子,席渊大人多年来勤勉有加,陛下或会额外开恩也不一定。”廷臣们闻言都把目光投向了他。龙君的公正严明举国皆知,他居然当廷说出这种话来,言语虽然不妥,却又没有人敢说他不对。

        这人身形十分魁梧,一脸乌黑的浓须,紫纱帽下两鬓各留着一绺长发,直垂至肩。紫金袍右肩部别着的刀剑交叉徽章,象征着他的地位。他的神情颇为威严,黑得发亮的一双豹眼里隐隐带着一股傲慢之意,这正是军阁的大将军、龙君陛下的二弟、龙紫星的二叔龙承天。

        在父王四个弟弟里,这位二叔是惟一一个入阁的亲王。二叔屡建征伐之功,上任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威名播于四方,早就拥有很高的声望。二叔在廷上说的话有多少分量,龙紫星不难想象得到。然而接下来二叔说的更让人吃惊。

        “军阁昨夜收到消息,西泽省发生了沼民叛乱,叛党人数超过五万,而且还在不断增加,已经*近都邑绿沼城。照这么看,西泽只怕要吃一场败仗。”

        夏老忧心忡忡,“都快到绿沼了,怎么这时候才见消息传来?”

        “这就得去问卞力了。作为省督,他任期内沼民已经三次闹事,这次搞得这么厉害,还不是他统管有方?听说现在泽地已经实行宵禁了,看看他是有多么束手无策和恐慌。”二叔对卞力显然十分不满,但让龙紫星感到意外的是,是二叔在廷上提及卞力的措辞。“九转镇魂塔被盗,可不仅仅是简单的窃案,这被盗的乃是吾教瑰宝,折损的是吾教声誉。近年来,信仰动摇的拳民不在少数,有些人甚至当起了异教徒,卞力辖区之内,新近冒出了一个三臂魔教,已经有一些拳民更换门庭追随邪魔去了。这都是卞力管辖不力的结果,他理应为此付出代价。”

        “泽地向来不太安份,绿皮肤的蜥蜴人不敬吾神,喜欢妖言惑众,这次得让他们尝尝我国的厉害。”夏老说,“大将军可派镇南将军严崇虎前往,平定祸乱。”

        大将军龙承天傲然说,“卞力必须先自行解决。”这言下之意就是军阁暂不采取直接的军事行动了。父王久不临朝,二叔越发骄横。

        站在龙承天身边的另一位内阁提醒说:“大将军,四公主不久后就将嫁给卞力的长子,这可是陛下亲口许诺答应的婚事啊。”这位是礼阁太宰卓轩,说话慢条斯理,举手投足间温文尔雅,一副书生模样,别看他满头银发,长须飘飘,今年才五十四岁。

        龙承天扬了扬眉毛,厉声说:“陛下赐婚给他,那是对沼民的恩德。但卞力到底是个省督,要是解决不了内部的麻烦,陛下又要他何用?”

        太宰卓轩听了不住地点头:“大将军这么一说,也不无道理。”

        “沼民叛乱,不宜惊动陛下。万一卞力摆不平领地内的纷争,大将军打算怎么做?”夏老灰白的眉毛打起了结,皱纹爬满了他的额头。

        龙承天冷哼了一声:“卞力要是这么不中用,军阁自然会出兵西泽。”

        夏老眉头略微舒展,露出满意的神情。“大将军有这样的准备,那自然是不用多虑了。”

        接下来廷议再无大事,都是一些诸如下水道破裂、马厩场年久失修、码头区商会纷争亟待处理的提议。龙紫星虽然贵为太子,但父王没有令他代理朝政,在廷上也只有旁听的份,事情不论大小,他也没法拍板,反正有夏爷处理,他早已打定了主意,闭口不言。

        等到廷议结束,已经日时过半,龙紫星和夏老从议政大殿出来,钻进等候已久的八人金顶大轿,夏老则上了紫顶大轿,宦官们抬着他们就往内宫去。

        内阁每隔两到五天,要向龙君汇报朝中大事。最近这段时间大概也没什么要紧事,所以夏老已经有四天没有上报了,今天廷议出了大事,刚好也到了汇报的日子。

        外宫的议政殿距离内宫有将近三箭的距离,抬轿的宦官们脚程很快,并没有花多少时间,轿子就到了龙君的寝殿之前。

        等待批准之后,龙紫星和夏老一前一后上了寝殿前的旋廊。这条旋廊弯弯绕绕,长约两箭,对夏老这样年纪的人来说,走起来也比较辛苦,但沐浴在脚下清莲池的荷花清香中,多少还是能让人觉得愉快一些,心中的烦闷和身上的疲倦似乎也轻了一点。

        今日是严吉守在寝殿外。“父王可在安睡?”

        石狮子行礼,“下臣见过殿下、夏老。先前陛下还未入睡。”于是两人入内。只见龙床上金帐垂下,龙君正背靠在床头,闭着双眼,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父王。”龙紫星轻声呼唤。

        龙行天睁开了双眼,一张脸难掩疲倦,他胃口不好,吃得不多,日夜昏睡,还是精神不济的样子。“紫星,下了廷啦?”

        “嗯。廷议刚刚结束。”

        “好、很好。”龙行天勉强笑了笑。“夏老,紫星表现得怎么样?”

        “老臣参见陛下。”夏老赶忙上前,弯腰躬身行礼。龙君念他年事已高,特许他不行跪礼。“太子殿下初登廷上,有如多年老臣一般镇定自若,着实令人欣喜。”

        龙君表示满意:“那是你和顾升指导有方。夏老,你几天没来了?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回陛下,有四天了,这几天朝中安定,不过今天有件事要禀告陛下。”

        “坐吧。”龙行天身体动了动,龙紫星立刻上前,将一个金丝枕垫在父王身后,然后立于床侧。夏老坐在床边的镶金软皮木椅上,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汇报:“陛下,今廷议得报,昨日半夜,众龙殿的九转镇魂塔失窃。”

        龙紫星知道父王听取汇报最讨厌长篇大论,不能言简意赅说出要旨被视为无能。夏爷自然也深知这一点,因此能少用一字,就不多用一字。

        夏老说完垂着头,龙紫星瞧见老国相的余光在探知父王的反应。通常来说,父王是个安静沉着的人,并不轻易动怒,但或许是因为久病烦躁,或许是药物之故,如今父王偶尔会也会情绪反常,无端地发起脾气。但现在父王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反应却比有反应更令夏爷紧张了,夏爷是看着父王长大的,比自己更了解父王,他一定很不愿意当面说出这件事来的。

        房间里陷入一阵沉默,夏老额头上浸出了汗珠,九月里天气正热,在龙君陛下面前说出这些话来,老国相就更热了。

        龙紫星也不敢出声,瞧着夏老额头上一颗豆大的汗珠划过他银白的眉毛,直到流进下巴上的山羊胡子里时,父王终于开口。“这件事为什么要报给我知道,内阁就不能自己处理了?”

        夏老掏出手帕来擦了擦汗:“内阁诸位大人的意见是希望陛下亲自定夺。”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何况是席渊?法典上写得明明白白。这种事都要上报,郑宽是站在廷上凑数的?”父王明显有了怒意。

        “典正大人说席渊负有重大责任,但不敢擅自决定。”

        “哼!都是一些畏首畏尾的饭桶!太平悠闲的生活过得久了,胆量和魄力都去哪啦?”龙行天一掌击在床沿上,拍得龙紫星心口一震。“父王……”

        “陛下息怒,臣下办事不力,尽可责罚,但陛下龙体要紧哪!”

        龙行天眉头深锁,长叹了一口气:“席渊革职,永不再用。”

        龙紫星闻言大惊,不禁喊道:“父王!”

        龙行天别过头来,严厉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龙紫星看到夏爷不住地对他眨眼睛,话到嘴里,又咽了下去。他只听夏爷说:“老臣明白,立即办理。”

        “没事了就下去吧。以后这样的事,不要来问我了,廷议解决不了,龙廷会议解决。”

        夏老起身,走到门口,龙君又说:“紫星你也下去。”

        龙紫星点了点头,跟在夏老后面出了寝殿,然后关上殿门。他一脸不快被严吉看在了眼里,石狮子语带关切:“殿下,陛下有时候心情烦躁,您不要往心里去,多多体谅哪。”

        “我明白的。”龙紫星越过严吉,踏上旋廊。清莲池里荷花正开得婀娜,粉若胭脂,白如美玉,一片片翠绿的荷叶浮在池面上,被夏日的暖阳晒得慵懒。龙紫星忽然回头,“父王这几天有出来赏花么?”

        严吉回答:“有的,上午陛下就出来赏花了。还说今日是太子殿下第一次廷议,他心里很高兴。”

        父王是望我成才,早日担当责任了。龙紫星这么一想,心里不禁黯然。他早晚是要临朝的,但父王年仅四十三岁,正是壮年大有可为之时,怎奈身遭不幸,被这怪病纠缠。

        夏老并没有走远,停在他前面数步,听得他和严吉对话,就回过身来,“殿下,凡事有龙神在看着,不要想太多了。陛下今日是欢欢喜喜的,就算出了这桩窃案,一时不快,但看到你终于临朝,他可是松了一口气哪。”

        夏老往回走了两步,“你舅舅是时运不好,他这武卫团长官做了好多年,没出过什么差错,忽然就摊上了这么件倒霉事。唉,时运不好、时运不好啊!”

        严吉不再说话,眼睛盯着池中。龙紫星摇了摇头,想把满脑子的烦恼甩掉,“舅舅是永不录用,而非降职,他从此就……”

        夏老语气忽然严厉起来,“殿下,这是依循法典行事。须知陛下已赐恩德,这件事要重判,谁也无话可说。”他抚着龙紫星的肩:“陛下念着王后的旧情,还是网开了一面,殿下你不可生陛下的气。”

        龙紫星低声说:“夏爷,我明白,这是舅舅失职之罪,九转镇魂塔这样珍贵之物在他眼皮下丢了,确实是逃不了干系。母后即使在世,父王也不会不施惩罚的。”

        “殿下深明事理,罚不避亲,老头子深感欣慰啊。席大人这件事,殿下和老头子一起向龙神祈祷吧,希望那恶贼早日归案。”

        “但愿如此吧。郑大人说那窃贼应该还在王都,此刻想必在哪儿藏着,他带着这宝物,能上哪儿去呢。”龙紫星喃喃自语,“寻常人等,又有谁敢去众龙殿,偷九转镇魂塔,就不怕神谴么?”

        “这怕是异教徒所为。想我拳民,谁敢有这样的胆子,不会有的、不会有的。”龙紫星有意放慢了脚步,让夏老跟得上。

        夏爷说的很有道理,他反复咀嚼着“异教徒”这三个字。是啊,哪有拳民要和龙君作对的,去偷窃这宝物,历代龙君均是大地之神在凡界的代言人,替他统领翔龙王国,触怒龙君的英灵,便和冒犯龙神没什么两样。不过要说胆子大的,他今天可是见着了。在廷上威风八面的人,除了父王之外,可是还有他人呢。

        他忽然想到,舅舅掌管这王都武卫团,手下有五千名武卫,除了军阁的士兵外,这五千人就是王都最大一股军队了。可如今一遭革职,这五千人就要换个长官,到时候这么一股兵力要落到谁身上去呢?

        龙紫星心里隐隐然冒出一个怪异的念头来,这次窃案的确不仅仅只是一桩窃案,它的发生匪夷所思,直接导致舅舅革职,王都武卫团易主,只怕是有点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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