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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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城王手执白子,轻轻置入棋盘中。猫眼石棋子和梓木棋盘相碰,发出清脆锐利之声,初听之下如珍珠落盘,再听又如铁蹄扫过沙场,兵刃激烈相击。
下棋是一件高雅之事,最能令他沉迷其中。棋局之中有千万种滋味,千万种变化,形势时时更新,百转千回,每个刹那都可能翻天覆地。在这看不见硝烟的鏖战中,千军万马可能毁于无形,将军可能战死,王朝可能崩坏。棋盘里常有死亡和溃败,但棋子从不流血。
“四叔下了这一子,我就输了。”龙素云头顶凌云髻,乌黑发亮的发丝中穿着一根赤金珍珠钗,面上不施脂粉,素颜示人,依然美丽如昔。一身宽松的弹花暗纹银袄声明她如今已有孕在身。
她像极了她母亲,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格。两位王兄的所有女儿中,就数她最温柔恬静,即使是幼年残疾的遭遇,也没有改变她的天性。说起来已故王兄的女儿里,几乎都是这种宽厚仁爱的类型。即使是看起来像男孩子的碧月,骨子里也和姐姐们一样,为了家人,随时都能牺牲自己。
“你很久不下棋了吧,我看你棋力没有进步,反而退步了。棋艺和别的东西是一样的,投入得越多,收获得也越多。就算像四叔这样愚笨的人,在上面耗费了几十年,也能略通门道。”他轻声细语,缓缓说来。在素云面前,总是不知不觉就变成这样了,她有一股令他钦敬的力量,自然而然平复怒气,心神安静。
“四叔酷爱下棋,为它倾注极多。可是四叔就没有别的嗜好了么?除了下棋,还是有很多事情需要分心的。”她话里有话。而她正是为此而来。
“形势迷局,世事如棋。”他推开棋盘,站起来,原本盘在膝上长而轻柔的软缎下摆倾泻垂落,有如山涧的瀑布,仕女的长发。“在这三尺棋盘上,有心人自然有所领悟。一子置其中,新颜替旧人。二子复置入,枯树醒春风。指间落残花,心头埋老坟。年岁俱消磨,世事何相问。”
“翻覆黑白事,世间万物迟。我明白了,既然这样,就随四叔心意。”她长叹一声,面沉如水。“四叔,我有些累了,容我告退。夫君,扶我去休息吧。”
棋局进行时,门柯一直静立一旁,默然不语,时间一长,甚至都让人忽略了他的存在。龙顺天不知道这位侄女婿是不是懂棋,但对这样的沉默感到很满意。下棋的人通常都很忌讳观棋的开口说话,侄女婿无疑是一个很懂礼仪的人。
“四叔,我送素云去睡房了。待她睡了,我再来陪陪四叔。”门柯向他歉意地笑笑,推着车轮转身退出客厅。偌大的房间便又剩下他独自一人。
这房间宽阔,摆设不多,装饰也不华丽。一张方形楠木茶几,上面摆着梓木棋盘,棋盒也是梓木的,边上两把包着软皮垫着毛毯的藤椅,地上一张埃塔来的六边形五色织毯,并没有铺满整个客厅。但织毯除了这茶几和藤椅外,别无他物。金色的壁炉温暖了整个房间,一个白色的细颈长瓶立在窗边,仙人草插在瓶内,细长的叶子颜色翠绿,令人错觉现在还是春夏季节。窗下是一些盆栽,养着石莲和绿萝,纯白色的天花板上还吊着一些常春藤。
这是一个宽敞而寂寞的房间。他的世界里孤独得只剩下了植物和棋,还有回忆。
他踱步到窗前,触摸着常春藤*的叶片。这种植物的叶子有淡淡的香味,看起来姿态动人,但其茎蔓极易缠绕,会布满墙壁然后从窗口延伸出去,爬到屋顶上,甚至攀附到离房屋很近的其他树木上。它们会占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从而据为己有,如果放任不管的话。
就像二王兄。
小时候记忆里的二王兄是无害的,关心弟弟们,处处都愿意保护他们,看起来像是一家之主。直到他们都长大了,他才知道,龙承天是一个需要很大空间的人。而给多少空间,他都不会满足。因为他要的是所有。
如果有人限制他的话,那么一切都会不一样。然而……
规律的脚步声打破了他的遐思。柔软的皮靴踏过客厅外的长廊,门柯回来了。
“四叔,素云睡了,这些天她情绪不好,很累,一帖着床就会进入梦乡。”门柯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说话。这是个很温柔的男人,在很多达官权贵眼中,是一个柔弱之辈。柔弱的意思就是无能。门家在南水很多年前就已经偃旗息鼓,威名不再。要不是攀上这门亲事,他们现在依然是没落的寒门,看不到亮丽春天。但不得不承认,他和素云很相配。
“她有了身孕,是该多休息。亏得有你悉心照顾,她是个很温顺的孩子,最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丈夫,我已故的王兄眼力很不错。”这不是奉承,这是他的真心话。他真的为素云的归宿感到高兴。他没有子女,也不会有子女,仁王的子女就是他的子女。
这样的话,门柯一定听过很多。他淡淡笑了笑,“这是婚姻的责任。我们结合在一起,就该互相照顾提携,我中有她,她中有我。如此才不会辜负当初许下的神圣誓言。”
是的,我们都需要守护誓言。我也有我的誓言。“我们都该牢记自己的誓言,如果人人都能做到这一点,我们早就实现了安宁之道。”他转过身来,指着藤椅,“坐。要不要来点酒?我这里没有烈酒,只有果酒,味道甘甜,劲头也不太大,适合在漫长的下午慢慢品味。”
“好,我是无酒不欢的人,有酒就行。”
龙顺天摇了摇藤椅边挂着的铃铛,一名仆妇在客厅门口出现,领着吩咐下去了。
“我不喜欢仆人们待在身边,因此做了这个小玩意。”他将铃铛拿在手里把玩,“你椅子边上也有一个,有什么需要,只管摇动它。”
“四叔,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回家后,我也这么办。”门柯微微一笑,一对深深的酒窝漾在脸上。
“我很长时间都是一个人呆着。有个老仆懂得下棋,有时候他陪我下几盘。但很多时候我是和自己下。”是和邱德下。他死了,就和他的灵魂下。我记得他的路数,他常用的起手式。“你们忽然过来绵城,我是很开心的。希望你们多住几天。王宫里面很闷的,又有很多让人不开心的人,和不开心的事,哪有绵城这样逍遥自在。”
“如果素云不反对,我愿意多陪陪四叔。一来远离王宫对素云有好处,二来,我真的很羡慕四叔这样的生活。远离喧嚣,别去俗务,那确实是人生一大乐事。”
你们有话要说,但还没说出来。该说的话,总是要说的。“黛岚的事,我都知道了。她现在真的是连家都没了,流落江湖,我这做叔叔的,心里很难受。”
“素云正是为此茶饭不思。不幸中的万幸是,大姐身边还有个于坚,总算能护得她的安全。要是没有他……”门柯止住不语。
就是因为有个于坚。于坚或许能保护她一时安全,但也让她的处境越来越坏。秦鸣也许能忍受谣言,但无法忍受于坚始终呆在她身边。一个丈夫做出那样的决定,心里一定充满了痛苦。
而于坚死而复生,恐怕和你们也不无关系。“你们有没有想过,于坚反而害了黛岚?”
门柯闻言一怔。果然,你们都帮助过他,也间接地让黛岚落得这样的处境。“四叔,我确信,关于他俩的谣言,都不是真的。”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虚虚实实,很多人都不会全然相信。但现在秦鸣解除婚姻,以前不太信的人,恐怕也不得不信了。”有谁会不要自己的亲生儿子呢?除非那个儿子根本就不是他亲生的。
“秦鸣这么做,我们都想不到。”门柯一脸黯然,先前快活轻松的表情不复得见。“事已至此,我们只希望能帮帮大姐。她已经无处可去了,四叔,她是先王的长女,王位的第一继承人哪!”
说出这句话,侄女婿似下了极大的决心,他双眼满含渴望。渴望我的帮助。可是,你们不知道……
“我知道继承的顺序,黛岚的确是排在我二王兄之前的。坐在龙君宝座上的人,本来应该是她。但是她没有坐上去。内阁决议,当选新王的是我二王兄。现在木已成舟,不能更改,也没人有这样的力量,没人做得到。”我没有力量,当然也做不到,这是显而易见的。“我知道你们有求于我,我希望你知道,哪些事是我力所能及,而哪些则是我无能为力。”
“大姐曾经想要获得更多的支持,但是给她支持的人在金堡。”而不是巨龙,也不是别处,侄女婿,你在责备我,和我的弟妹们。“远水难救近火,她失去了王座。因此才有了今天的遭遇。”
门柯停了下来,女仆的脚步声传过长廊。酒来了。客厅离酒库有些远,来去颇费时间,原本隔壁的储物间里有酒,应该是喝完后仆人没有及时补充。
绯红色的酒斟满透明的高脚大肚玻璃杯,这酒具是埃塔人的风格,在巨龙的权贵阶层里也比较流行。整个赤水之南的上流社会里都不排斥这种酒具,但在北方人那里或许例外。不过真正拒绝它的恐怕只有金驹和北漠了。赤山和冷泉不再是对潮流说不的顽固堡垒。
“小饮怡情,喝多就醉了。”龙顺天举杯,和门柯相碰,“权势亦是如此。权势越大,就越难驾驭。有些人高高在上,和醉酒的人差不多,摇摇晃晃,立足不稳,别人一推,就会不支倒地。如果黛岚坐在了王位上,你想过结果么?”
一丝不安在侄女婿眼中掠过。“大姐的品性极似先王,想来也会继承先王的志向,让王国太平、拳民安定的。”
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品性不等于能力,志向也不一定等于现实。我从来不怀疑,黛岚想要做到最好。她如果成为龙君,一定是一个一心为民的龙君,但她不会是一个让王国变得更强大的龙君。”
看到门柯眼中充满疑虑,他又解释:“龙君需要坚定的意志,强大的决心,坐在王座上,还需要足够的冷酷。黛岚有太多同情心,她和下人们在一起时,不太讲究礼节,过于亲密。保持适当的距离是必要的,这是权威的保证。她更适合当一位龙君的王后。”
“或许是这样,但是法典应该被尊重。王位的合法性不应该被忽略。”
“我没有忽略这一点。你敢这么说,很有勇气,也说明你有多么信任素云。而素云信任我。”好好当一个丈夫和亲王吧,离那些麻烦远一点。“我知道,素云不理解,为什么在有人违反继承顺序时,我们这些做叔叔、做姑姑的都保持沉默。她并不知道,我们也曾许下过誓言。”
誓言,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但我没有忘记。“在我父王当龙君的时候,有一天,他把我们都召集到一起,给我们说了个故事。父王是我爷爷是最出色的儿子,但并非是家中长子,他的长兄不如他优秀而生性多疑,总是弄出一些小计谋,来捉弄他、伤害他,让我爷爷误会他。但终于有一次,我爷爷发现了这背后的真相,于是雷霆大怒,废了我伯父太子身份,立我父王为太子。这件事在史官记载中,写成了我伯父体弱多病,把太子让给了父王。父王继位之后,念着兄弟情谊,终其一生都没有为难过我伯父。父王给我们说了这个故事后,要我们兄弟姐妹们一起立誓,从即日起,不可做出伤害血肉情谊的事情,要一生相亲相爱,互相保护与提携。我们都许下了这庄重的誓言。”
“有人没有遵守。”门柯轻声强调。
“是的,龙承天没有遵守。但你的岳父终生遵守了这一誓言。他自觉对不起龙承天,给了很多补偿。他给得太多了。”我的仁王啊,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像你那样,哪怕他是你的血亲。“终于,龙承天失控了。我刚才有说过,小饮怡情,喝多就醉了,对不对?权势是很难驾驭的东西,当你驾驭不住,就会反而被权势驾驭。兵权在手,龙承天迷失了本性,或者说,他展露了本性,他要得到一切,而不仅仅只是一个大将军的席位。他要得到本来不属于他的东西。他践踏了在父王面前许下的神圣誓言。但我不能这么做。我的弟妹们,也都不打算这么做。”
门柯吃惊地瞪大了双眼,这些事他当然不知道,素云也不知道。王宫里有很多鲜为人知的故事,而这只是其中之一。“他人之罪恶,不是我背誓的理由。如果我们都站出来,反对我们的二王兄,那只有一个结果:我们杀了他。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在死了一个王兄之后,亲手杀死另一个。我不能让这双手沾满血亲之血。”
“即使明知他有罪恶?践踏誓言和袖手旁观。四叔,您选择了后者。”
不,你错了。我根本就没有选择。“我说过,黛岚不适合成为一位龙君。当然,如果她能够坐上去,我不可能去阻止。我会欢迎,毕竟她是合法的。但是我们没有谁能预知那一切将会发生,当它发生时,也没有谁有能力去阻止。如果我们这些当弟妹的,强行起兵,造成的结果就是王国分裂。哪些人站在龙承天那一边,翔龙一旦进入全面战争会怎样,我们心里有数。没有人可以击败龙承天。北方联盟早就名存实亡,就算秦威和罗循敢开战,他们也不是龙承天的对手,遭殃的只是北漠和金驹的人民。你,素云、青莲、碧月,当然还有黛岚,你们都可以谴责我,谴责我们这些叔叔和姑姑们,没有阻止一场篡位的阴谋,谴责我们贪生怕死。但我不想违背我的誓言,我也做不到力不能及的事。绵城是王都的一部分,我只有两千士兵,严格来说,他们根本算不得士兵。而我的弟妹们,他们没有力量。沐霞是巨锤的省督夫人,但是陈明远不会为了黛岚出兵。启天在密城,他有四千人,如果他有任何动作,袁大为会立刻制止他。而且同样作为仁王的弟弟,启天被不公的对待。龙承天几乎得到了一切,而启天只有一个密城。这仅仅是因为仁王自觉亏欠龙承天。他不明白,他本来没有亏欠任何人,这么一做,却亏欠了启天。如果你们要谴责我们,我接受,但我希望你明白,我就算号召弟妹们起兵,也无法帮黛岚赢得王位,而会眼睁睁看着我的弟妹们一个一个死去,以及整个翔龙陷入分裂和战争的灾难。你觉得,我还有什么选择呢?”
门柯默然。他眼睛里的失望满满溢出。他早该明白,一切根本是不可能挽回的。
“但您依然是大姐的叔叔。她依然是你们的血亲。你们还能为她做一点什么,素云和我所希望的,并非武力和战争。我们也不是来谴责您的,素云永远不会那么做。”我们还能做什么呢?“大姐已经失去了金堡的支持,秦鸣解除的只是婚姻关系,并没有要她的命。她肚子里怀着先王的外孙,她还可以活下来。我们所希望的,只是这样而已。我知道龙承天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但你们依然是他的弟妹,如果你们联名向他提出要求,赦免大姐,大姐和她的孩子,就能继续活着。失去王位,丢掉名誉,总比看着自己的孩子还没出生就死掉的好。而且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龙顺天看着这个南方没落贵族的后裔,门家的没落不是没有原因的。但他说得对,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如今门家依然存在,只要龙承天没打算剥夺他们的地位,门家就有继续崛起的希望。黛岚也是一样么?门家对龙承天没有威胁,但黛岚不一样。黛岚背后站着的是那些依然在支持仁王的人,还可能有那些摇摆不定的人。当黛岚犯有足以被判处死刑的罪名,龙承天还会再给她机会?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只是几乎,或许有一线希望……
门柯从梓木棋盒里掏出一粒黑子,轻轻置入棋盘的边角上。“四叔,我棋力不如您。但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想试一试,输了就输了吧。一子置其中,旧人焕新颜。二子复置入,随风柳拂面。指间留不住,心头涟漪现。春秋在我眼,世事系眉间。”
绵城王叹息,手入棋盒捏出一颗白子,猫眼石的棋子泛着一线奇异的耀眼光芒,犹如一只充满灵气的眼睛。“形势迷局,处处难辨。世事如棋,子子翻新。就下这一局吧,谁输谁赢,不到结束,难有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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