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恋二

自此以后，天宝的眼睛仿佛长在了慕容身上，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远远看见他，便会不顾一切地朝他奔跑过去。她喜欢他，想时时刻刻粘着他。母妃看在眼里，也与慕容夫人玩笑，说将来等天宝成年了，便将她嫁给世初。天宝觉得得意极了，因为母妃也喜欢他。还有什么比拥有一段被所有人看好、祝福的爱情更让人得意呢？

        天宝公主将来要嫁给慕容公子，这是东疆王宫里公开的秘密。天宝顽皮的时候，乳娘若是管不了她，便会故作正经地说道：“哎呀！天宝公主！你这样疯疯癫癫的，慕容公子是不会喜欢的！”

        天宝闻声立即停下来，瞪着眼睛：“你怎么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她想知道一切关于他的事情。

        大人们总是比小孩子知道的多，所以她相信乳娘的话。

        “哎呀！男人们都喜欢端庄贤淑的女子呀。”

        乳娘开始打马虎眼，可是天宝不是好糊弄的。

        “男人们？他们怎么样，与慕容哥哥有什么关系？”

        她喜欢的人，是独一无二的。

        看见天宝并不买账，想了想，又继续说道：“你不知道吧？慕容公子的娘亲，可是从中原南方来的大户千金，诗书满腹，温柔恭瑾，她自然喜欢和她一样的女子做媳妇呀！”

        天宝沉默了。她见过慕容公子的娘亲。她就像是…像是薄雾氤氲的山水画，总是淡淡的，眼底仿佛藏着无限的哀愁。天宝有时想，慕容将军那样粗矿的男子，怎么会有一个神仙似的妻子。慕容哥哥更像他的娘亲，也是淡淡的，有着天宝看不穿的心事。

        这是一个足以让天宝信服的理由，她会立即收起顽劣的性子，学着慕容夫人，还有自己的母妃，做出乖巧端庄的模样来。

        可是慕容世初……知道她将来要嫁给他，并没有表现得如她一般的欢喜。

        他喜欢她吗？

        可是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天宝呢？整个王宫里的人都喜欢她！皇爷爷，父王，母妃，王兄，拓跋姐姐，他们都说喜欢她。还有无数的侍女太监，小沙弥，小尼姑，他们见了她，也都是恭恭敬敬的。对于她的请求，他们从来都不会拒绝的。

        他们都喜欢她，所以他一定也喜欢她的！

        他的注意力似乎总在那些中原的书籍上。世初哥哥的母亲是个中原女子，出嫁时陪嫁了许多书籍，经史子集，佛教圣典。受母亲的影响，世初哥哥也酷爱读书，即使一同出去游玩，他也总带着书本，累了便躺在草地上，或者倚在树枝上，安安静静地读书。然而他的志向似乎并不是成为一个文韬武略的大英雄。对于天宝兴冲冲地讲的那些英雄事迹并不感兴趣。他喜欢谈论庄子，也喜欢佛经。

        他讨厌战争，“如今天下百姓的苦难，皆是因为战争，”他说道，眼睛里露出忧郁的光来，“只有各国的君主都安分守己，划地为界，关怀慈悲，百姓才能有安乐的日子”。小公主睁着懵懂的眼神，不大明白。

        战争？那是多遥远的事啊。苦难？苦难又在哪里呢？爷爷、父母兄弟俱在，朋友常伴左右，锦衣玉食，一呼百应，数不尽的奇珍异物，东疆的生活多么安逸自在！她希望这样的生活永远持续下去。

        她不懂他的悲天悯人的言论，她只想确认她的“英雄”是不是也喜欢她。

        他也许是喜欢她的吧。因为他总是那样温和，对待她像小妹妹一样，对于她的请求没有不答应的。可是天宝有时也不得不承认，他对于玉儿姐姐，也是一样的爱护。玉儿姐姐那样漂亮，又那样乖巧，连母妃每每见了她，都夸赞她长的越来越美了。反观天宝自己，一点儿也没有继承到父王和母妃的样貌，寡淡的像一只不起眼的丑鸭子。

        卧寝内，两个小女孩儿躺在床上，头抵着头，小声地说着悄悄话。

        “玉儿姐姐，你喜欢世初哥哥吗？”

        这个问题在天宝的心里萦绕了很久，近来愈加地抓挠她的情绪，她想知道确切的答案。“我说的，是那种喜欢。

        ”玉儿姐姐噗嗤笑出了声。

        “那种喜欢…”摇了摇头，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我呀，有自己的意中人了。”

        “是谁是谁？”

        天宝充满了好奇，想要立刻知道答案。

        可是玉儿姐姐摇着头，就是不肯说。

        “说嘛说嘛，”天宝哀求着，“我是不会告诉别人的，我发誓。”

        可是她依旧不为所动。

        “哎呀，好姐姐，你告诉我嘛，不然，不然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交换！”

        大概是被天宝的诚心感动，犹疑着说道：

        “是…是你的王兄。”

        玉儿姐姐爱慕的人，是她的王兄！

        是啊，王兄是那样好的一个人，自然值得玉儿姐姐这样的美人儿爱慕。天宝觉得松了一口气。玉儿姐姐不喜欢慕容，那么慕容便是她一个人的了。天宝觉得开心极了，想要立刻见到慕容。

        “你呢？快说你的秘密！”

        天宝爬将起来，“我的秘密，就是我喜欢慕容哥哥呀！”说着已经跳下床了。

        后面传来拓跋姐姐的咯咯笑声，“这算什么秘密嘛？不行，我要换一个！”说罢，也连忙追了上来。

        两个小孩一边跑，一边嬉闹。

        “那你还要听什么秘密嘛，我只有这一个秘密。”

        “不行不行，你这个不算秘密，要不，要不你讲一个王兄的秘密吧？”

        拓跋是皇姑姑的独女，跟着她叫哥哥“王兄”。

        月夜，漫天星辰。天宝拽着玉儿，要她一起去寻找慕容，找遍了所有房间，问遍了所有仆从。最后还是玉儿猛然想起一个地方，拽着天宝，一同向小森园跑去。远远看到一个身影半躺在山坡上，双肘向后撑着草地，仰头望着星空。他看上去那样瘦弱，那样孤单。天宝跑过去躺在他旁边，抬头看着他所看的方向。拓跋也跟了过来，坐在他们旁边，双臂环膝。三个人静静的，完全融入了周围的黑暗里。

        “他在看什么呢？”侧过头，看着夜色下他的脸庞。他的眼睛那样哀伤，那样悲悯，那样悠远，仿佛看到了很远很远，那是一个天宝看不到的未来。

        “他在想什么呢？”展眼望去，漫天星辰。星罗棋布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样子吧？小星星真多呀，一闪一闪的，仿佛夜空的脉搏。像什么呢？简直像……像严阵以待的千军万马！

        他是否也像她一样，在想象着将军的千军万马，想象着，千军万马之中，被围困的公主？

        既然他不肯说喜不喜欢她，那么天宝就要自己去找出答案。她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小时候，每当她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会假装哭泣，她一哭，他们便会立即答应她的请求。若是哭泣不顶用，她还有一个百试不爽的招式：装病！但凡她有个头疼脑热的，他们总会变着法的来哄她开心。

        于是，天宝开始了在慕容面前的表演，比如从树上掉下来，走路崴了脚，吃坏了胃口，甚至真的走到了表演生病的地步。他的确有注意到她的每个表演，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可是他的情绪如此冷静，甚至还不如奶娘的情绪激动。他的关心如此淡漠，有时天宝不禁觉得，这样的关心，与伺候她的侍从们有什么不同。

        她要的，是骑马的将军，营救困于千军万马中的公主，那样的决心，那样的热烈。

        天宝认为是自己的表演太过拙劣。若是她真的遇到了危险，他会不会不顾性命地来救她？

        于是，天宝又自导自演了一场真正的危险。

        在小森园里捉迷藏的时候，天宝故意走进了黑森林。

        东疆是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很多地方并没有被人类占据。比如皇爷爷的蓝城行宫，就是在一片原始森林的外围开辟出来的。据说这片森林自盘古开天辟地的时候就存在了，因为树木茂密，高耸入云，当地的人都说它是盘古的毛发变的，所以叫它“黑森林”。小森园是行宫与黑森林的缓冲地带，被辟做行宫的后花园。里面半是人工，半是天然，是行宫里唯一玩乐的去处。

        乳娘说没有人去过黑森林，或者说，去过的人没有活着回来的。据说那里面伸手不见五指，有万年的青蟒，千年的蜘蛛，狼虫虎豹，和这世上一切最可怕的东西。可是天宝觉得那只是乳娘吓唬她的，怕她真的贪玩跑进去，走丢了，她不好交差。

        她害怕黑夜，害怕青蟒，害怕蜘蛛，也害怕狼虫虎豹。所以她不会真的走到黑森林的很深处。她只是消失一会，等他来找她，等她确认了他关心他，肯豁出一切来救她，她就会回去的。

        黑森林虽然不是黑色的，可是高耸茂密的树冠严严地遮盖了天空，透不进一丝的光来。每棵树上都吊挂了长长的浅绿的絮状的松萝，天宝担心里面会藏着青莽，总要仔细看清楚了，才肯向前走。周围是潮湿，静谧，还有阴森。可是天宝决定不怕。若是他来找她，这一切的冒险就都值得了。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他还是没有出现。野兽的嘶鸣开始多起来了，一阵一阵，撕裂四周的寂静。天宝开始着急了，天黑了的话，若是有蛇蟒有蜘蛛的话，她会看不见的。她怕蛇怕蜘蛛。如果这会儿哪里窜出狼来的话，会吃掉她的，连尸骨都不会留下的！她不想死。她还这样年轻，她的将军还没有来找她！

        夜已经黑了，天宝开始慌乱了。她要回家！可是回家的路在哪边呢？她有些搞不清楚了，无论前后，还是左右，看上去都如此相像，都是看不穿的黑色。

        旁边的草丛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笨重的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是狼？是豹子，还是老虎？”天宝定定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完了！她要是死了，别人会找不到她的，会很快忘记她的。天宝吓得哇哇大哭了起来。

        忽然耳畔掠过什么东西，凉凉的，还来不及想，就听到野兽的一声哀鸣，然后便没了声音。

        天宝哭得更大声了，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生怕睁开时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

        一阵脚步，越来越近，然后有一双手搭在她的肩上，想要止住她激动的情绪。

        天宝依旧不敢动，任凭那双手摆弄。她怕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一只可怕的猿人。

        过了一会儿，那人转过身去，将她背了起来。天宝的脸触碰到了他的脖颈，是光滑的皮肤，然后是……是人类的衣服。

        是一个人类！

        天宝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

        那是一个很高很魁梧的身躯，他的脊背那么宽阔，天宝觉得很安心，安心地在上面放声哭泣，不用怕招来别的怪物。

        她觉得好难过，好委屈，像是刚失去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走出黑森林的时候，天宝已经哭得有些脱了力。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中途仿佛醒来过，借着月光，她有尝试过看清楚他的模样。可是他的神色那样暗淡，比黑夜还暗。除了额头若隐若现的伤疤，她什么也没看清楚，很快便又昏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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