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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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陆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起高五层，在三层建有宽敞的露台，若俯身而望，能将燕云河的繁闹河景尽揽眼底，还能看到对岸的宝津园。

        平日里，这一处都会被一些贵族官宦子弟提前很久定下，宴请宾客好友，日日夜夜不减喧哗丝竹之声。

        今日却分外安静，以至于许多路过此处的行人都忍不住抬眼往上去看，想要一探究竟。

        然而往日都大敞四开的露台今日却有帷幔阻隔，偶有一缕翩然的风拂过，掀起一角，能看到后面隐约一抹淡红色。

        露台上，宋善宁着盛装倚在美人榻上。

        上穿绯红窄袖衫，下着金蝶戏花石榴裙，通身颜色夺目，唯有腰间那一掌宽的素兰腰带，勾出盈盈一握的腰身，也给她添了几分素净楚楚。

        却又偏偏挽着流苏髻，散在两肩的乌发束着金纹丝带，垂落的发梢还有珠翠点缀，琳琅华美。

        挡在身后的屏风后头有动静，宋善宁掩面假寐，动都没动。

        碧螺一身寻常打扮，端着一盏汤绽梅放到宋善宁手边的矮桌上，并将已经空了的碟子撤下来，重新唤人填满，“殿下，咱们都在这等了一个时辰了，您累不累？”

        宋善宁拨开脸上盖着的湘绣折枝团扇，一手懒洋洋地撑着下巴，“我有什么累的，你该去问问谢谌，日日躲着我，累不累。”

        碧螺无奈摇头，将落了地的扇子拾起还给她。

        当日宋善宁吩咐之后，碧螺便派人去查了谢谌的行踪。

        前两日还好，第三日开始，就再也没寻不到谢谌的身影了。

        无奈，碧螺在廷安侯府又门口守了两日，谢谌却根本没回去。

        好在之前银梭详查过谢谌的背景，大致知道他平日里常去的地方，茶楼、书铺、马场……一个一个都排除之后，就只剩下一个永兴坊的窦家。

        窦府主人窦承，宋善宁从前听过他的名字，知道他是父皇的心腹宠臣，却没想到他和谢谌还有往来。

        不过两人之间的交集始末还未查到，但能肯定的是，谢谌管窦承叫“师父”。

        这几日，谢谌八成就宿在窦家。

        再派人去查，果真如此。

        于是，宋善宁干脆直接让人包下双陆楼。

        -

        此处位于十字大街正中心，是去永兴坊的必经之地。

        大街上纷杂议论不绝于耳，宋善宁捏着扇面，扇柄在掌心轻旋，看上去分外淡定。

        碧螺往栏杆外面望，虽然被帷幔遮着，却也能猜到底下是什么盛况。

        “殿下，咱们今日会不会太高调了些……”碧螺有些担心，“咱们这厢包下双陆楼，明日风声都能顺着燕云河直接传到兴州去了。若是皇后娘娘那边知道了，会不会……”

        后半句她没说出来，但宋善宁知道她什么意思。她无谓一笑，“如此高调，自然就是想让人知道。”

        这话混账又纨绔，实在不该是一个公主说出来的话。

        可是她说了，且眉宇间并无半分收敛，毕竟距离宴会只剩三天，她需得抓紧时间。

        碧螺伺候她多年，知道她性子，不再劝。

        宋善宁伸个懒腰，从榻上站起来，凭栏撩开帷幔衣角，俯瞰楼下的人山人海。

        看了一会儿，她皱起眉，吩咐道：“让人把这些凑热闹地轰走，这么宽的路都能堵住，别把谢谌吓得不敢来了。”

        “是。”碧螺应下，很快吩咐下去，没一会儿底下聚拢的人都被驱散，零星几个行人也都是宋善宁从公主府带出来的护卫，此时散在街上，等着给宋善宁报信。

        宽敞的大街恢复如初，平静得如一网陷阱，静等着谢谌出现。

        没多久，底下忽然传来一阵明亮却不尖锐的哨声，是公主府的人在传递消息！

        越过垂落飘摇的枝蔓，宋善宁能看到远处有几道模糊的身影正往双陆楼的方向过来。

        为首的清瘦挺拔，应当就是谢谌。

        宋善宁给碧螺递了个眼神，碧螺当即会意，转身离开，没一会儿就出现楼下。

        远处的几道影子也愈发清楚，他们应当是纵马而来，因此速度很快。

        宋善宁在心里默默数着数，一、二、三……

        等数到十的时候顿住，楼下的一切也都在按着计划发生。

        就在谢谌骑马将要掠过双陆楼门前的时候，忽然前面出现四个蒙面大汉，他们一人扯着一端的绸带，直接横亘在大街中间，将谢谌一行人生生逼停。

        “吁——”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这是谁家的人啊，敢在天礼街前头拦路？”

        “快看那边，怎么前头被人拦住了？”

        ……

        周边行人议论声不绝于耳，就连谢谌身后跟着的几个随从也都一头雾水，皱起眉来满脸的不悦。

        惟有行在最前的谢谌依旧淡定冷静，他握着马缰，平静地看向前方拦路的绸缎，虽未发一言，却莫名给人以威赫压迫之感。

        碧螺不看她，立在街边吩咐一句，“将无关人等都隔开。”

        立刻有人照办。

        看这架势，围观的百姓便知道，定是哪家权贵纨绔。他们惹不起，不敢再看。

        谢谌却在看到碧螺的那一刻，更加平静。

        他显然已经认出了她是谁。

        身后的随从仍有些愤懑不平，正欲再开口，却听谢谌吩咐道：“你们先回去。”

        为首之人稍有犹豫，“公子，主人那边……”

        谢谌决定道：“师父那边我会解释。”

        “是。”

        听了这话，这些人便也不再多话。

        谢谌出声，“让他们过去。”

        没有称谓，也没有敬谦之词，碧螺没有计较，抬手让街对面的两个人挪开，给后面的几个随从放行。

        同时眼睛几乎黏在谢谌的身上，生怕他会趁机逃脱。

        但是谢谌停在远处岿然不动，平视前方，看都没看碧螺。

        那些人一走，四人中又分出两人到了谢谌的后方，将谢谌彻底围在这四方地中。

        谢谌冷嗤一声，单手握着马缰，将马身掉转了个方向，让马头对着双陆楼，他仰头往上去看，正好看到三层露台上的淡青帷幔缓缓落下，衣饰鲜妍的美人顷刻之间映入眼帘。

        前朝因奢靡腐败覆国，因此燕朝自建国之初便力行节俭朴素。

        如今虽然国力日渐强盛，但是京中女子依然喜好颜色浅淡的衣物首饰，走起路来若扶风弱柳，袅袅婷婷。

        惟有永安公主宋善宁喜金玉，爱艳红石榴裙，比灼灼桃花更浓艳张扬。

        她不必过问谁的意见，只凭自己喜好，就随意将他的眼前染上艳色。

        谢谌本能地移开了视线。

        宋善宁站得高，凭栏俯瞰，能清晰地看到谢谌的小动作，她拨弄着发梢上的玉珠，语气骄矜，“谢公子明知道我是谁，却不行礼？”

        谢谌佯装不识，“恕在下愚钝。”

        他不承认，宋善宁也不恼，撩拨一下肩上的细辩，“好，那我今日便告诉你。”

        谢谌朝她拱手，“在下洗耳恭听。”

        他高坐于马上，肩拔背直，似一柄锐利的长剑，却又被通身的恭敬疏离的姿态包裹着剑身，尚未出鞘。

        宋善宁落落大方，“我姓宋，名善宁。爹娘唤我善善。”

        谢谌没有下马，行礼的姿态却不显敷衍，“原来是永安公主，参见公主殿下。”

        宋善宁瞧他俯首称臣的模样，扬眉一笑，朝旁边招了招手，“来人！”

        立刻有婢女走近，双手奉上一个漆金托盘。

        宋善宁扔开团扇，单手从托盘里拿起一张专攻女子使用的小弓。

        她伸手在弓弦上拨弄了两下，将一看不清是什么的红色物件搭在弓弣之上，并毫不意外地对准了楼下的谢谌。

        谢谌蹙眉，身子并未动作，但看她在耍什么把戏。

        直到弓箭拉开，那红色物件朝他直射而来，他才稍稍侧身，将那东西避让开。

        没想到宋善宁算准了他会避开，故意射偏了一点。

        谢谌侧身之后，那东西反而冲进他怀里。

        而他也终于看清飞射过来的到底是什么，原来是一块包裹着东西的红布。

        红布上涂满了树胶，此时正好黏在他的衣襟上，里头裹着的东西顺势滑下。

        眼看就要从马上掉落，谢谌下意识伸手去接。

        一支羊脂白玉制成的发簪落下，精致入微。簪身雕刻着岁寒三友图样，象征君子高洁，此时正沉甸甸地压于掌心。

        那冰凉的触觉，让谢谌恍惚了一下。

        可他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楼上的宋善宁再度开口。

        “谢公子。”

        她眉眼如画，笑得明媚而肆意，

        “公子已经拒绝我两次，这次我亲自将谢礼送来，你总不会拒绝了吧？”

        少女的声音娇甜如蜜，还带着几分天真的无辜。

        谢谌仰脸看着楼上那一抹绯红，极轻地冷哼了一声，但是楼上的宋善宁听不见，只能看见他面无表情地朝自己拱手。

        “多谢公主赏赐。”

        宋善宁手肘搭在栏杆上，掌心托着双颊，“这不是赏赐，是谢礼。”

        谢谌波澜不惊，“在下不曾帮过公主殿下，何须言谢？”

        还在装傻，宋善宁细眉微挑，撑着下巴想了想，说：“公子说不曾，那便是不曾吧。不是谢礼，是我自己想要送给你的，”

        她一个应在闺阁的女子，说起这些示好的话毫不羞涩，“只当我对公子一见钟情，这玉簪便是定情信物。”

        谢谌却没什么笑容，大约是没见过这么大胆的女子。

        “公主说笑了。”他翻身下马，朝双陆楼的方向恭敬一揖，“臣不敢收。”

        宋善宁毫不意外，“你若是不收，我只能等到你收。”

        这毕竟是主街，当众拦截甚为不妥，再过一会儿，侍卫司的人都要被惊动了。

        已经闹得很大了，再僵持下去恐怕要全城皆知，谢谌深呼一口气，“臣领谢公主好意。”

        虽然语气还是刻意疏离，但是宋善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她朝碧螺抬了一下手，碧螺立刻让人将街上的路障让开，两头被拦截的人群都拥挤过来，多半都是想凑个热闹。

        谢谌目不斜视，很快便纵马离开。

        宋善宁凭栏远望，盯着他愈行愈远的背影，眸光微沉，好似在看什么围猎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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