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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师兄


三郎原本蹲在路边看树上的槐叶遮住太阳落在地上的形状,见着宋昙出来,摇着手里的草,喊她的名字:“昙儿昙儿!”

        三郎在玉壶山上住久了,与宋昙、姜泽已经熟络。刚开始的时候,他管姜泽叫师兄,管宋昙叫昙儿。

        姜泽起初不高兴,虽然他也不怎么爱搭理三郎,但这么听起来,三郎与他们两的关系亲疏立现,他就有些不乐意,还问三郎:“为什么你叫她昙儿,却叫我师兄?”

        三郎挠了挠脑袋,傻乎乎地仰着头道:“我不知道你叫什么,昙儿叫你师兄,我也叫你师兄。”

        宋昙一愣,三郎看着呆说的话却有道理。宋昙带三郎回来时告诉过他自己的名字,而姜泽没有。宋昙叫师兄,三郎听久了,自然也就跟着叫。

        后来三郎跟着宋昙他们去上洛北仪的课,虽然他听不懂洛北仪讲什么,但不妨碍他写写画画,当个隐形人。

        于是,在某一天吃饭的时候,三郎忽而不吃了,只盯着姜泽嘟着嘴道:“阿泽,我要水!”

        宋昙肉眼可见自家师兄整个人虎躯一震,惊得手里的筷子都掉到地上了。

        姜泽满脸不敢置信:“你为什么叫我阿泽?”

        三郎眨巴眨巴眼睛,语气颇为天真:“你不喜欢叫师兄,我听见师父叫你阿泽,我也叫你阿泽!”

        “是这样没错……但是你叫阿泽和师父叫阿泽能一样吗?”姜泽脑袋耷拉着,又看宋昙,“师妹,我怎么觉得他在占我便宜?”

        宋昙忍着笑给他捡筷子:“你跟他说这个没用,要不还是让三郎叫你师兄吧!”

        姜泽点头,郑重地对三郎说:“你还是叫我师兄吧!”

        三郎哦了一声,继续扒饭。

        于是乎,这称谓就这么定下来了。

        三郎除了跟着上课,下午基本上都跟着宋昙。

        他自然也是喜欢宋昙的。

        不仅因为宋昙年纪小,长得好看,还因为靠近她的时候嗅不到姜泽身上那股子汗臭味。她的眼眉弯弯似乎总是带着笑,对他也最好、最耐心。

        比起先前被人打骂欺负的日子,他觉得能够住在玉壶山上是十分幸福的事。

        但三郎还是有些怕洛北仪。可能是天生的直觉,在他心里知道,这个男人不容易亲近。所以,除了早上上课,宋昙去找洛北仪的时候,他一般都在下面院子乖乖地等着。

        这会儿,三郎看着宋昙取了书册回来,他就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后一起进了屋。

        看着宋昙把书放好,又在桌前端坐,三郎下意识地去搬摆在门口的那张椅子过来。他知道,这种时候,宋昙是要看书了。

        她看书的时候最不喜欢别人吵闹。

        三郎不会吵她,就挨着她坐,拿她的鲁班锁玩。

        宋昙看着三郎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笑意禁不住爬上眉梢,又想起师父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她微微敛住眸光。

        其实借来的书中有些她早看过,不用细读,只需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因此看书的速度自然不同旁人,也难怪师父会起疑。

        时人虽然信奉神明,但重生一事还是匪夷所思,何况宋昙日后要做的事情太多,一来不想拖累别人,二来这件事要解释起来复杂冗长,实在不算轻松。

        她一面思考,一面看着三郎摆弄着手里结构精巧的小玩意。

        这些鲁班锁是小时候洛北仪找给她的玩具,花样繁多。它们看起来简单,但任何一处机关牵一发而动全身,若要解锁,需要细心观察内部结构。花费的时间也因人而异。

        起初,她只是丢给三郎打发时间,并没想到他会把鲁班锁解开。解开以后,他似乎又担心她责怪自己把东西弄坏,总会再又小心翼翼把这些榫卯结构的小玩意儿一件一件拼装回去。

        拆鲁班锁对一般人来说已经够呛了,更何谈装回去?

        宋昙觉得新奇,又给他换了好些,直到这六合榫、七星结、八达扣……一一过了他的手,随着难度越来越大,他反而越发得心应手。

        宋昙活了两辈子,是见过很多有意思的人的:机敏聪慧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李澜;才华泼天、身陷囹圄仍旧不卑不亢的状元郎钟子楚;恃才傲物、誓死坚守本心的司天监师清和……这些人无疑都是天之骄子,若不是时也命也,或许会有不同的际遇。

        宋昙还听说过一种人,看着痴傻,天赋极高。三郎就很像是这样的人。

        他时而天真,时而顽劣,用最简单的心思看待别人。

        倘若他是个正常人,凭着聪明才智,将来或许也能够封侯拜相。他会一脚踏入淤泥之中,浮沉宦海,成为蚌壳中最耀眼的明珠!

        可他不能。

        他与别人不同。

        三郎已经这般大了,还像个稚子一般。他身世艰难,被人遗弃、被人虐打。

        在没有遇到她之前,那么瘦瘦小小的少年吃不饱穿不暖,像过街老鼠一样只敢在躲在密林里。夜晚的时候,他会不会害怕地缩在某个树洞里睁眼等待天亮?又或许,他是在等待那些抛弃自己的人过来找他,他会单纯地以为对方只是迷了路,总有一天他们会回来的。

        她落水时,他应该都不认识她,可还是救她。

        他善良得有些不谙世事。

        至于他会泅水这件事,宋昙不敢问他是怎么学会的。人总是不吝啬于揣度别人心底的恶意。

        宋昙有些心疼。

        三郎仰面,瞧着她盯着自己看,那秀气好看的眉扬起,毫无防备地冲她笑。

        他本就长得极好,少年的身量,如今穿着妥帖,身姿挺拔。他看了她一会儿,又低头摆弄手中之物。他没有表情的时候,那认真的样子似风中清竹,幽幽雅雅,恬淡间伴着一缕轻风扑面而来。

        宋昙鬼使神差地说道:“三郎,我教你读书好不好吧?”

        “读书?”少年浓密的眉头蹙起,显得那双明媚的桃花眼都亮了几分。

        宋昙道:“对呀,读书可以答疑解惑,有些不懂的东西都可以在书里面找到答案。”

        起先确实是突发奇想,但越想,宋昙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她盘算着反正师父那儿不能这么快再去取书,不如索性费些时间教三郎读书。她倒没有期望他能通晓大义,只要懂得在别人跟前做事不出错,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就好。

        三郎对读书其实无可无不可,他自己也不知道读书的好处,但他觉得,宋昙说好的那肯定是好的,当即点头如捣蒜。

        宋昙从桌子上取出一本书来,让三郎坐在她对面,翻开书的第一页:“今天我们先讲这个,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1”

        三郎哦一声,听着便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宋昙徐徐道:“意思要做大的学问,发扬好的德行,体察民情民意……”

        宋昙教三郎读书无疑是个漫长的过程。一来三郎的思考模式跟别人不一样,跟他讲大道理完全是吃不透的,所以这第一本书拿出来讲半天,于三郎而言晦涩不堪。

        后来,宋昙干脆开始给三郎讲故事。

        三郎孩子心性,有趣的故事比大道理更容易接受。他听到不理解的地方,还会自己发问。一来二去,宋昙教得轻松,他也乐意听。

        不知不觉,日头西斜。姜泽也回了。

        这几日天气热,姜泽这个半大的小伙子回来就是满身大汗。他也不急着抬水洗一洗,倒是先找宋昙,把买好的东西交给她。

        姜泽寻到院内才看见师妹一边看书一边同那傻小子说什么话。等走近了,听清楚两人说的,姜泽眉头皱起:“师妹,你跟他讲这些,他听得懂吗?”

        三郎看他,满脸通红地憋着,半天才嘟嘴:“我、我我听得懂的。”

        “完蛋了,傻了不说,读书还读出结巴了!”这傻小子没事就要烦师妹,姜泽没事也要挖苦他几句。

        “三郎一紧张说话就这样,你别逗他了!”宋昙已经走过来拿他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陶罐和一小袋红豆。

        师妹长得小巧,笑起来眉眼温和,嘱咐了三郎自己玩会儿,又道声“谢谢师兄”,姜泽瞬间也没了脾气。看她抱着东西吃力地往灶房走,才又问:“师妹,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宋昙回头,笑答:“当然是吃啊!”

        在吃这件事上,姜泽其实并不重口腹之欲,毕竟在宋昙落水前,玉壶山上的吃食一般都是他做的。

        山上人少,师父又要养病,师妹年纪还太小,这件事也自然也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尽管没有什么君子远庖厨的思想,可姜泽毕竟是个大大咧咧的男人,对于烹饪一道,他觉得吃的东西能入口,能填饱肚子就行,没有那么多的讲究。直到上次吃到师妹烤的野蕈,他才发现原来山野中的食物也能做到让人食之难忘的地步。

        可能因为烤野蕈的魅力太大了,师妹开始渐渐上灶房做菜。姜泽起初并不同意,但是拗不过她。还好灶房里是个矮灶,不然他都怕师妹够不到。

        可说来也是奇怪,那么个小小的人儿,站在灶台前握着勺却出奇的熟练,仿佛她上辈子就是干这个的。

        渐渐的,做饭的事情也被师妹包揽,不管是早食、晌饭还是晚食,师妹总能用很平常的食材做出非比寻常的菜肴,不仅能填饱肚子,而且吃了还想再吃。

        比起练武,姜泽每天期待的竟然是看到师妹又做出什么好吃了。这对于一个立志于今后保家卫国的少年来说,莫名的有一点点羞耻。但随后,他又想,民以食为天,吃的就是民生,关注民生有什么错?

        这么自我安慰一番,姜泽心里舒坦了。

        这会儿,他跟着宋昙去灶房打水,看着她把陶罐洗干净,然后从水缸里又舀了新水,看着她细心地洗豆子,模样娴静,跟半个月前撒娇耍赖要下山的泼皮根本就不是一个样儿。

        姜泽心里忍不住秃噜,没头没脑来一句:“你还是我师妹吗?”

        宋昙搓豆子的手一顿:“说什么呢师兄?”

        姜泽心里想着事儿,看看她又不看了,也没说话。

        宋昙眼珠子转了转:“师兄是不是觉得自从我落水之后就跟以前不一样了?”

        姜泽顿了顿,瞧着她这一脸坦然的样子,还是点点头。

        宋昙面带忧愁:“师兄可知道,我那会以为我都要死了。”

        想这事儿,姜泽也是心有余悸。

        “我要是死了,那可真是亏大了。我才十岁,我这辈子什么都没有做呢,师父让我好好写字,我也没听他的,我还跟师兄你闹脾气,我特别后悔。我就想着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一定好好读书,好好对师兄,孝敬好师兄,再也不调皮捣蛋了。”宋昙抿唇,“可能老天爷听到了我心里的想法,还真是留了我一条命。”

        姜泽似乎有所触动,恍然道:“原来是这样!改天我得去那些庙里好好拜拜,谢谢老天爷!”

        宋昙想起上辈子的匪乱,记忆中似乎是个十分炎热的天气。姜泽虽然有些武艺,但双拳难敌四手,现下还是不要到处跑,万一遇上了讨不到好,又忙道:“师兄,那倒也不用,我在心里已经默默谢过好多回了!诶,你不是要打水吗?”

        姜泽被提醒才想起正事儿。

        灶房里的水缸已经快见底了,玉壶山虽有泉水,但也在山腰上。姜泽琢磨明天得早起去挑水上来,不然顾不上吃喝。他提着一个水桶出门,自然也没有想其他的。

        宋昙看他迈步而出的背影,心中松了一口气。

        还是少年人好糊弄。这要是日后统领万军的姜泽大将军,估计她得把自己面子和里子都翻出来给他看一遍,他才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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