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郎
傻子的后背全是伤,青紫交加。这些伤里,有的是新的,有的是陈年旧伤,根本就没好全乎。这些伤中,有的是块状的按压伤,有的是条形的撕扯伤,仔细看就知道不是一种东西造成的。
一个傻子到底挨了多少打?
姜泽就算再不喜欢傻子,此刻都禁不住有些同情他了,连带着给他擦洗的动作都轻柔了许多。
兴许是姜泽态度软和,傻子在温度适宜的水中也慢慢放松了下来,竟也安安静静地玩起了水。
洗好后,姜泽把傻子带到房间穿衣服,又去柜子里拿几瓶膏药,打算给他抹在背上。
原本已经平静的少年在看到药瓶子的那一刻像是被针扎一样跳了起来。他的手上还有姜泽绑的麻绳,一头绑在架子床上,他跑不远就只能害怕地在房间里转悠。
姜泽看他跑只以为这傻子又闹脾气,忙过去追。两人就这么绕着屋子里的八仙桌跑了十几圈,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还是姜泽脚程快。
姜泽一把抓到傻子的胳膊,却不想房门在这个时候被人推开了。他一愣神松了手。傻子本来就抗拒,这会儿姜泽一松手,他一激动就给他一拳。
“师兄,我……”
宋昙一进门就看到姜泽捂着脸蹲在地上,傻子躲在桌子下面,“这是怎么了?”
姜泽半响才站起来挪开手,右眼拼命地眨了眨,似乎疼得厉害,周圈黑了一拳,明显一块青斑。
宋昙嘴角扁了扁。她从来不是爱笑的人,除非她忍不住。
“噗!”
“你还笑!”姜泽气得一拍桌子,把桌子下的傻子吓得脑袋一缩,“我给他上药,他就跑,这、这真是个傻子啊!”
宋昙原本想梳理一下记忆中在玉壶山发生的事情,然后把它们记录下来的。当年她病得昏昏沉沉,管不了太多。既然重来一次,那就得从现在开始,未雨绸缪。
她想找纸笔一一写下来,翻遍了房里才发现竟然连文房四宝都没有,这才来师兄这儿借,没成想看到这么一出闹剧。
这下好了,不止傻子要上药,连带着姜泽也要上药了!
等等,上药?
宋昙一愣:“傻子受伤了?”
姜泽摸了摸眼眶,碰了一下就疼得不行,无奈道:“他身上都是伤,我想着给他上点药他能好得快,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宋昙蹲下来,看到桌下面傻子坐在地上,抱着桌子腿儿又盯着她看。
他洗了澡,头发还是湿了,撇在脸颊的两侧,露出少年干净的脸。没有初见时的狼狈和不看,他的五官分外清秀,每一分都仿佛恰到好处,浓眉星目,长得很俊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可到底算是个是稚气未脱的孩子,眼神里的坦然比旁人要多了几分,丝毫不怕被人看穿。
他的身上穿着姜泽一件里衣,因为身形不合适,总有些松松垮垮,跟唱大戏似的。
宋昙又忍不住笑了下,却在看到了他左侧眼下的淡色泪痣时僵住。她心中一顿,胸腔内骤然升起一股奇怪的情绪,但很快消失了。
她很明白自己这种情绪从哪儿来,就因为这傻子长得像一个人。
那人是个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他幼时被封为太子,若不是因为谢皇后涉及巫蛊案,他也不会被废。上辈子,母家谢氏倾颓,他一个被废的太子,身边只有一个乳娘,等长大些就被幽禁在茂陵。
他卧薪尝胆、韬光养晦,直到有朝一日筚路蓝缕、披荆斩棘,终成了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这个人就是后来统领三十万铁甲军以清君侧之名攻入汴京,最终登上大梁至高宝座的宸王赵曜。
按说宋昙是皇后,赵曜是个反王,她本应该恼怒此人叨扰了自己浮华一世的美梦,可她却并不怨恨他。
于私,他们并没有什么的交集,相反,当初赵曜不过闲散王爷,为了应付四处农民起义,是她怂恿皇帝送他上战场,本是权宜之计,无疑送他去死,可他却打了胜仗,而皇帝防备他拥兵自重,又是她进言将与他青梅竹马的乳娘之女押进后宫为质,说起来,她对他应是有些愧疚的。
至于她的死,怪不到旁人,往日精心算计,至亲之人一一离去,一切皆她作茧自缚。
于公,宋昙是佩服他的。
同样是皇子龙孙,赵曜因废太子身份沉寂多年,郁郁不得志,直到国家危难才得以启用,也因此展现出卓绝的军事天赋!在扫平各方起义后,他没有先同其他势力一般直指汴京,而是领兵数十万先歼灭了坐山观虎斗的北狄王庭。
那两年,他入西北、破北狄,抢回了被蛮夷侵占多年的河套地区,流民得以稳定,边境也得以安宁。
只是如此人物又怎么会是一个傻子呢?就是长得像罢了。
姜泽看宋昙伸手给傻子解麻绳,想出言阻止,到底是在看到他手腕上被磨出的血印子时闭了嘴。
宋昙要把傻子从桌底下带出来,伸手到他面前。
他是认得她的,这温和的眉眼,总让他忍不住卸下心防。傻子用手点了点她的掌心,宋昙的眉眼柔和起来:“出来。”
他愣了片刻,大约是听懂了才慢吞吞地从桌下面爬出来,被宋昙带着坐到床边,看她拿了药瓶过来,又骇得脊骨都直了,往床里缩,但终究没有刚才反应大了。
姜泽看傻子一眼,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什么来着,他就是个傻子!”
大约是害怕或者不适应?宋昙想着就把瓶子拿远了些。于是,傻子也不抖了,就偎在床脚,看起来像个可怜又弱小的小兽。身体单薄,衣服宽大,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平添了几分弱不禁风。
与之相比,宋昙倒像个是强抢民女的禽兽。
她忍不住在心里啧一声。估摸着缓得差不多了,宋昙想再上前,傻子就盯着她手里的东西又开始打颤。
这下她觉得不对劲了。
到底在宫里生活了两年,哪怕她是皇后,身后只有一个单薄的宋国公府,想要立足宫中,宋昙也得审时度势、察言观色。
她看了看手上的药瓶,发现傻子似乎是害怕她手里的东西。她把药瓶子放下,再靠近傻子,他又整个人呆呆的,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腕,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昙沉思片刻,背对傻子,把药瓶里的药膏攥在手心里,靠近傻子的时候左手握拳,让他看不到里面的药膏,这才顺畅地给傻子上好了药。
姜泽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这傻子怎么忽然听话了?”
“师兄,他好像是害怕药瓶之类的东西,看到就抖,我把药抹在手上,他瞧不见这些瓶瓶罐罐,似乎也不怎么抗拒了。”
只是,让宋昙奇怪的是,一个傻子为什么对药瓶有如此的大抗拒?难道之前经历过什么可怕的事情?
还有这皮肤上的伤痕,各种都有……看来,这傻子不仅是被村里人打,在这之前,他似乎过得也不好。而且施虐的人很有心计,下手的地方都是常人看不到的。干了坏事儿又要掩人耳目,可见照顾他的人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也许傻子并不是平头百姓,再不济也是一户有钱人家,要面子的。傻子被打不知道诉苦,自己默默忍着,说不准反助长他人气焰,更加肆无忌惮。
宋昙摇摇头。
也是,一个少年长成这样的,虽然傻了,但是通身有一股子权贵的气质,怕也不是什么普通农户能养出来的。也亏得他疯疯癫癫,浑身邋遢,头发打结,不然被什么富户夫人看中,囚在家里当个玩物可怎么办?
宋昙想得不算稀奇事儿。大梁民风开放,不少权贵富商家的夫人,丈夫早死,顶上又没有婆婆,改嫁招赘的有,自己养禁脔的也有。她当皇后的时候,也曾有十几面首,弹琴好的、下棋好的……无聊时也是个消遣。
至于外间传闻的那些旖旎腌臜事儿都是凡人两张嘴说出来的,她自问不是个人尽可夫的女人。
罢了,想上辈子事儿做什么?
宋昙抬眸,又看傻子一眼。她给他上药,有些伤口已经结痂了,有些是淤血,得用劲力气揉开,疼痛肯定是有的。
傻子咬着唇忍着,没出声,可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看起来十分可怜。
宋昙刀子嘴豆腐心,没脾气地叹口气,手上的力道都轻了些。
如此想来,傻子为什么会出现在玉壶山下倒有两种可能。第一种,便是他走丢了。可是这么多天了,他一直徘徊在安平村,都快成人祸,他家中亲人都未曾来找过他,不说是找的不尽心,说穿了也就是不想找。
那就只有第二种可能了。跟狗娃说的一样,他是被人遗弃,是个没人要的傻子。
“哎哎哎!师妹,这个,还是我来吧!”姜泽看宋昙把他身上的伤都处理好了,顺手就要去扒傻子的裤带,似乎想处理他下面的伤势,顿时就坐不住了,一把按住了宋昙的手。
他师妹还小,看不得这个啊!
“……哦。”宋昙先是愣了下,可能也是意识到这么做不太好,退开给姜泽让了位置。
其实她心里有些不屑。这有什么的,她当皇后以后什么腌臜事儿没见过?
当年,老太监惩罚小太监就是脱了裤子当众鞭打的,她也是偶然路过看到才救下那个犯事儿的小太监。
后来,她把这小太监带在身边,助他步步高升。这小太监也算争气,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宦,宫里谁见到了不唤一声九千岁。只是她死后,他的下场又是如何,她便不知了。
要不是刚才傻子闹那一出,事发突然,她也至于惊慌之下叫出声。
现在,宋昙心里有底,做什么都能平静。
傻子上完了药,穿上了衣服,整个人眉开眼笑。他长得好,笑起来两个酒窝,天真地冒着傻气。
宋昙用帕子给他擦了擦头发,又给他梳了头。傻子高兴地拉了拉宋昙的手,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一个十岁的女娃娃摸着一个十几岁少年头发?!姜泽在旁边收拾被辱,看得莫名其妙。他说不出来,他感觉师妹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傻子忽然开口说:“三、三、三,拉……”
宋昙低头凑近他:“你说什么?别急,再说一遍。”
“我叫……”
傻子张大嘴,尽量把字说清楚给她听,“我……叫……三郎!”
原来傻子是有名字的,他知道自己叫什么。
“三郎。”
听到宋昙慢慢重复这两个字的发音,三郎高兴地笑了起来,露出了侧边的一颗小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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