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病床上的阿江，原本比所有植物人都精神和有希望的眼睛，露出了最后一次鲜活的表情，最用力最释然。

        几个小时过去，她的身体就头也不回的衰败了下去。

        连金荷花这个不称职的护工，都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也不敢再说那些戳人心窝的话。

        只是立马打电话联系远在几百里之外，海城的姐夫外甥，让他们赶紧过来办理财产转移手续，再晚就来不及了。

        马建强和□□父子接到电话，也吓了一跳，立刻订了飞机票飞过来。

        阿江听到那头电话里急迫的声音，心里闪过快意。

        马家父子想拿到自己亲手按下手印的财产转让合同书，那是白骨精想吃唐僧肉——痴心妄想！

        上辈子她退休前就听了汤太太的话，找了律师，去公证处办理了遗嘱公证。

        她除了按月发的退休金，其他所有的财产能转移的都转移了，全部留给自己的妹妹和女儿。

        虽然妹妹看不上她的那点钱，但是好歹留点念想。

        何况妹妹一直都挺关心她们母女两的。

        阿江闭上了眼睛，她选择死去。

        她死了就不用再拖累女儿和妹妹，也不用再半死不活的继续为马家人供血。

        自己一年二三十万的退休金，没了这笔钱，继子别想轻轻松松住海城大房子。

        按照金荷花说的，继子一个月房贷就要三四万，没了自己的两万退休金，继子和丈夫想住大房子，只能996,007两条福报可以选了。

        阿江瞬间睁开眼睛，这一次她不会让马建强得逞。

        马建波的赔偿金，该她的她一分都不会让。

        她轻手轻脚地去厨房把炉子拎回了西厢房，其他人都已经离开了。

        闺女躺在床上睡着了。

        她这才有时间打量屋子，墙上的黄历清楚地显示着2002年1月5日，星期六，农历十一月二十二，小寒，宜安葬，忌嫁娶。

        阿江想起来了，她跟丈夫上一次见面还是国庆节，包工头也回家探亲，丈夫就搭顺风车回来看看她和闺女。

        九几年开始，丈夫马建波就一直跟着大哥马建强一起去海城当建筑工人，每年都是过年前半个月左右回来。

        结婚之后的几年，一直没有变。

        2002年却不一样，大伯马建强提前了半个多月回来，带回来马建波死亡的噩耗，从30层高的吊塔上掉了下来，当场死亡。

        再回首23年前的事，对于丈夫去世时的难过和悲伤，她像是被屏蔽了一样。

        可能是跟丈夫共同生活的记忆太少了，结婚七年，正真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加起来可能只有半年。

        也可能那份悲伤是已经被二十多年的马家生活磋磨没了。

        从她嫁入马家开始，哦不，从她出生开始，她的人生就不是自己的人生，她好像没有机会为自己而活过。

        上辈子后来她想过很多次，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回到今天，她绝对不会再任人摆布。

        她会给自己和孩子选一条不那么苦的路。

        “妈妈·······”

        闺女没有真睡着，睁开眼睛，恹恹地叫了一声。

        “爸爸真的死了吗？我没爸爸了吗？”

        闺女大大的眼睛盛满了眼泪，像一汪碧玺，晶莹剔透，里面满是伤心，惶恐，委屈。

        江假兄叹了口气，将闺女小小的身体抱在怀里。

        亲了亲她的小脸，“宝宝，爸爸去了另一个很远的地方······”

        “爸爸还会回来吗？”

        她将闺女的小手握成拳，放在心口处。

        “不回来了······爸爸只是人不在了，但是爸爸以后会活在宝宝的心里，你闭上眼睛用心想一想，国庆节的时候，爸爸带你去县里划船，逛商场，吃小笼包，爸爸是不是活在心里？宝宝可以永远在心里记得爸爸，好吗？爸爸会一直活在宝宝的心里。”

        闺女闭着眼睛按照妈妈说的，用心想，真的能看见爸爸，活在她心里了。

        她心里没那么难受了，爸爸还在。

        阿江不想对闺女撒谎等她长大了，爸爸就回来了。

        这种谎言没有意义，只是给孩子破碎的希望。

        丈夫已经走了，闺女失去了父亲，这是闺女要走的路，必须要经历的人生。

        “宝宝别怕，妈妈以后会永远陪着你，不要害怕，妈妈也可以像爸爸一样爱我们的宝宝，好吗？”

        小女孩蹭了蹭妈妈的脸，“好！”

        她将闺女小小的身子放在床上，帮她把棉衣和棉裤脱掉，塞进被子里。

        倒水给她洗了脸，“妈妈在，妈妈陪着你，宝宝不害怕，困了先睡会儿，妈妈做糖糍糕，宝宝睡醒了就能吃到啦！”

        “嗯嗯，我想吃，妈妈做的糖糍糕好吃，爸爸也喜欢吃，我要吃两个，帮爸爸吃一个。”

        “好，妈妈也吃两个，也帮爸爸吃一个。妈妈给你讲人鱼公主的故事，在大海的深处，住着两个小美人鱼。姐姐安丽有一双大而忧伤的眼睛，妹妹安心调皮淘气······”

        闺女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吓着了，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就睡沉了。

        阿江隔着厚厚的手工棉袄，摸了摸肚子，走到屋子里唯一一个五斗柜前。

        镜子里的她穿着自己做的灰蓝色罩衫，里面是手工做的棉衣棉裤，头发胡乱用一根橡胶皮筋裹着红头绳，扎了个低低的马尾，头发被扯的乱糟糟的。

        因为头型长得秀气，加上她圆润的鹅蛋脸，五官秀丽，冷白皮，虽然红肿的眼睛和脸颊十分狼狈，但是一点没有蓬头垢面的邋遢像。

        这是她30岁的时候，也就是在这一年，她的人生发生了几次巨变。

        她先是死了丈夫，后又受不住打击，在不知道已经怀孕的时候流产了。

        然后又被婆家和娘家逼着嫁给了丈夫的大哥。

        上辈子她浑浑噩噩的过了许多年，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怎么就突然拐了个弯。

        明明都是她的人生大事，却都不由她自己做主。

        她的人生，就像她的名字——江假兄，江家只有假的兄弟，希望引来真的兄弟。

        好像她的人生就是为了否定她女性的出身一样。

        更滑稽的是，这样的事却在她闺女的身上，旧事重演。

        闺女从4岁有自我意识到21岁大学快毕业，整整18年，因为这件事，整整困扰了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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