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看着两位小师姐，我心中陡然一个激灵，这莫不就是黄师姐口中的「十年前霍彤下山游历与颜君遥初相识」？只是不知这小霍师姐为何听起来好似一位山大王。

        但至于亲眼目睹了她二人的初遇的我，到底感想如何，这实在是说不上来的。小霍师姐的出现，确实令我庆幸，甚至说是侥幸。但事后回过味来，我又觉得茫然了。

        怎么说呢？其实话本子里时常会这般桥段的——某某受了多大的屈辱，接着另一位某某便从天而降来救她于水火之中。二人共患难，自然而然的彼此爱上。从此以后，再也不提那些受过的灾难和恐惧。

        然而，他们不提，我却不得不提。只因一直到了今日，我提笔写下这故事时，我的一只手，仍是不受控颤抖着的。当初眼见霍师姐救下颜君遥时的庆幸已有些模糊了，但姑娘被折辱时受到的惊吓仍是稳稳留在了心里。不但在，且可以说是生了根。若是一日不小心回忆起了些许片段，或是偶尔撞见了相似的神像，那便不可说了，定要一夜无眠了。

        我一闭眼，便看见那一日被八光了，被摁在那破庙里遭那匪徒折辱的人，是我。

        想我一旁观者尚且如此，更何况她亲身经历的颜君遥。

        ——————————

        一阵风，一缕烟。

        二位小师姐的面容突然看不真切了。

        我呆了神，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且看她们也不动了，冷冰冰维持着那搂抱的，对视着的姿势。

        忽而一阵大风，吹得漫天雪花乱舞。小师姐们的身影也变作了风雪，一片片散去。我心中不解。逐渐逐渐的，四周天光又亮起来。待终于能看清时，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又不在那破庙里了。飞扬白雪掠过，一方庭院轮廓显现出来。我听见破风声响，回头一看，见一颗积雪梅花树。树上梅花殷红点点。

        树下谪仙衣袂翩翩。

        软雪飘飘荡荡凌空而下，花瓣也跟着纷落。那谪仙像一只踏雪的鹤。提步慢移，展玉臂，胜雪长剑飞刺；回风急转，折软腰，墨染青丝垂落。

        我向来以为剑势潇洒大气才能撼人心魄，却不知似这般高雅绝尘也能令人痴醉。

        那剑，时慢时快，时柔时刚。横撇勾捺间生行云流水，一招一式惹碎雪翻飞。我渐渐的移不开眼了，且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无法想，想什么都会被勾回那明晃晃倒映天光的剑上。——我未尝过酒，也从不知醉了是何种滋味。但此刻却自觉饮过了一坛佳酿，飘飘然要醉在这里了，连要探索谁是谁的念头，也晕乎乎烟消云散了。

        一个声音惊醒了我。

        “君遥，练的如何了？”

        来人是个陌生的中年老道，他从院外走来，走至梅花树下。

        噢。我想，果然是颜君遥。

        我还在她梦里。

        颜君遥停下步子，站定做了个礼。道：“师父。”她垂眸踌躇了一会，继续说：“弟子恐怕还得练上些日子。”

        老道摸摸胡子，颔首道，“要跟上你师兄的路子确实是为难了你，但山门中竟再也找不出第三个能担此大任的人。此番华山论剑，据说有圣上亲信私访。君遥，你可千万要把握住了。”

        颜君遥低头，“师父过誉了。”她目光暗暗的。

        华山论剑？我在一旁听的满头雾水。华山还有皇亲国戚造访过？而他们所说的把握？是把握什么呢？用什么来把握呢？——颜君遥的剑舞？可华山论剑不都比的是真家伙真把式么……？

        “师父——！”

        又一个声音惊醒了我。我一看，一个道袍弟子从院外跌跌撞撞闯进来。

        那弟子满面通红，惊惶无比，喘着气道：“华山，华山的人杀上山来了！”

        那师父拂尘换手，忙问：“这是怎么了？”

        “颜君遥！”

        不等他答，一道愤怒吼声自不远处炸起。令我十分耳熟。我下意识去看颜君遥反应，只见她颤栗一瞬，颦蹙了双眉，又垂下眼眸去。面上浮现出仓惶神色。

        “怎么了这是？”那师父抓住小弟子，又问。

        那弟子牙关打颤，十分惊恐：“我们，我们不小心杀了他们内门弟子！”

        来人是霍师姐。

        院门被人猛地踢开，惹得那门环叮当作响。霍师姐提剑站在阶上，长发凌乱，衣衫破乱。身后跟着一帮子端庄道士。若有若无地拦着她。

        “颜君遥！你都干了什么！”霍师姐厉声嘶吼，话中有一二分哭腔。

        颜君遥瞪大了眼：“我，我……”

        “你他妈的！”

        霍师姐又一句骂。把长剑一抽，扔了剑鞘，提步直奔着梅花树下去。似这般戾气缠身的她还是我头一回见到，像个失了智的狂徒，要替什么讨回公道。

        我隐约猜出她所为何事了。

        “颜君遥！你到底要干什么！你怎么敢对他下手！”

        霍师姐歇斯底里的吼声在这天地间回荡。

        颜君遥虚虚躲在她师长背后，神色疑惑，支支吾吾，“霍……”话还没说完，霍师姐已经走到她身旁了。且全然无视老道的阻拦，一把抓过颜君遥的胳膊便拉她往外走。

        “霍彤，你做什么，你放开我……”被这般粗鲁的对待了，颜君遥罕见的未发脾气。她倒像受了委屈，只是挣扎。二人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将要走至院门口时，女道人才终于挣脱了出去，捏着手腕，颤声问，“是出了什么事情？”

        霍师姐瞪她，眼眶发红。

        “你装什么？”

        “我？”颜君遥往后退去几步，眼中浓浓的惧怕遮掩不住。“我怎么了？”

        霍师姐冲上去一把将她推倒在地。

        接下来便是混战了。

        院外围观的人们蜂拥而至，有的在拦霍师姐，有的在打颜君遥。逐渐逐渐，满园洁白颜色都变得泥黄，直到武当几位师长前来镇场。

        霍师姐被人架着跪在地上，浑身上下染尽了污泥雪水。然而她盛怒不减，且咬牙切齿，那嘶哑的嗓音都快听不出来是人发出的——

        “你不就是怕五年之约输给他！可你怎么敢——你怎么忍心！谋死他呢！”

        颜君遥被人扶着立在一旁，好看的霜白道袍也被撕烂了几处去。她将道冠扶好，缓缓抬头，却不抬眼。就这般问：“师弟们……发生什么事？是谁死了？”

        我想，她该是已经知道了。此时的询问，不过是一些求证罢。

        “霍大师姐，”另一个声音自院外响起，我一看，是小萧姑娘那位人妖似的五师兄——江城。他穿着鲜艳衣衫，抱柄拂尘，抬手说道：“李兄之死实属意料之外。”

        当说到这一句时，颜君遥终于失了神，断线木偶般滑落在地了。我也跟着一并确认，这便是李松风枉死的那一场事。

        那边江城还在继续：“此事并非我等预谋，且贵派掌门也已在来的路上，将与我们一同查清事故缘由。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霍大师姐，还请节省些力气吧。”

        我心想，不愧是他，当真阴阳怪气。

        “闭嘴，蛇鼠一窝！”霍师姐挣扎起来，目眦欲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是个伪君子！嫉妒李松风的天资，害怕他成就华山绝学，便合起谋来将他杀死了！我知道！”

        江城被她这狂气吓退两步，我看向颜君遥。

        女道人坐在地上，弯着身躯，失魂落魄。一双手却死死攥着两把雪，手被冻的通红，仍不放手。她不说一个字，不言一句话。我俯身下去，见她颊上有乌青，不知是被谁打的。

        我并非李松风友人，也不曾与他有过接触。于是我很心疼颜君遥。也怨起霍师姐。

        事情分明还未查清，她为什么就要如此冲动的，来数颜君遥的罪过呢？

        江城还未闭嘴，还在一旁嘀咕：“霍大师姐，华山武当二派皆喜剑道，何来嫉妒一说……”

        颜君遥出声打断了他。

        “师弟，不说了罢。”她的唇毫无血色，在微微颤抖。

        “我想和，我想和霍彤单独聊聊……”

        女道人的语气听起来有三分惧怕。她一开口，连雪都仿佛静止在空中了。

        霍师姐扬起颈，淡淡道：“单独？”

        她又侧眸凄然一笑，“你莫不是觉得我会和一个畜生有什么话说。”

        “放肆！”一杆拂尘架在了霍师姐脖子上。

        “你以为你能骗得过我？”霍师姐毫不畏惧，眯着眼睛，像一头狼在对着它的猎物咆哮。

        “我告诉你，你骗得过世上所有人，唯独骗不过我。”

        “那好，霍大师姐还真是了解我。”颜君遥略略勾唇，眼眶却是红尽了，两行泪落下去。“我，”她颤抖着哽咽，又连忙咬住唇，平静道：“苍天在上，我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霍师姐阴沉沉盯着她，似乎先前的满腔怒火都已化作冰层下的暗流，“你以为你聪明，借刀杀人不亲手沾血，就当自己没了责任？颜君遥，你是真天真，还是假高洁。”

        “我没有……”颜君遥面色惨白。

        霍师姐侧眸一嗤，突然挣脱出来，一头猛扎朝着颜君遥扑去。二人再次扭打到一起，场面又乱成一锅粥。嘈杂中，我听见霍师姐说：

        “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救下你！就该让你被他们！……”

        忽而天地无声，所有人都不动了，静止了。有啜泣声传来，我扭头一看，一个小颜君遥坐在梅花树下，落了满身碎雪。

        她弯腰，捞起陷入雪中的那柄长剑——

        不要，我在心中惊呼。

        不要。

        殷红溅落。点点洒在地上，与梅花混为一谈。

        我在巨大的失落中回到了那方破庙里。未能明白过来为什么。茫然低头一看，那肮脏地面上却躺着个小姑娘。浑身不堪，双目浑浊，七窍出血，已然死了。

        依稀可辨是小颜君遥。

        我抬头望，那神像仍在悲悯着。

        ————————

        我被易师姐找到时，已在颜君遥的梦中游荡了约莫三四日了。

        这几日来，她一直重复着这几个片段。来来回回，直到现在，折腾的我也将要倒在这破庙的地上了。

        易师姐自房梁上跃下，对我说：“你还有没有力气？”

        我混混沌沌，不知眼前人是否又是虚无幻觉。然而易师姐一连问了我三遍，我这才发觉她似乎是真的易师姐。

        我说：“快没力气了。”

        她说：“没力气也要有，你的肉身在后厨柴垛旁，速去寻了。醒来后去找我师父，让他带几位信得过的人来此处，注意，进此暗室前切记屏息。”

        我登时清醒，惊骇，这是怎么一回事？然而来不及问，就被吸入了漩涡中。待我晕头转向醒来时，竟然是回到了那有鼎的暗室里了。地上油灯快要燃尽，三位师姐歪在一起，皆昏迷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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