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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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从印度洋上缓缓升起,混沌夜色与酡红搅拌,整个海面像半透明的鸡蛋清,从中国开来的子爵号邮轮正向法国驶进。
一大早,还没六点,方春山已经出门。
街上彻夜未眠的路灯在晨雾中照出一方天地,路上只有加夜班下班回家的困倦白领。法国的冬天格外寒冷,十一月的雪像是要赶着即将来临的圣诞节,下了一场又一场,大有将整座城市掩埋的趋势。
他刚来这里时,很不习惯,颐州的四季如春已将他养刁,法国的冬天尤为难熬。一到冬天,他就要将自己裹成粽子才愿出门。
金发碧眼的法国教授时常用蹩脚英文笑话他:“春山,街上的儿童都比你坚强耐冻。”
当年叶怀南读过的学校,一起念过研究生的同学,如今成为了他的教授。教授提起叶怀南,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多说些话。大多是叹惜叶怀南当年没能继续念博士。
每当提及此,教授就会问:“你以后也要回中国去吗?”
方春山坚定地告诉他:“我会读完博士再走。”
海岸那头有让他惦念的人,他必然是要回去的。
他每年给她寄一张节日贺卡,每次都得等半年才能托人收到。她的回信,上面总有叶怀南的字迹。即便如此,他依旧很开心。
后来叶怀南有单独给他写信,大意是托他以后照顾幼秾。收到信的时候,他既高兴又生气。
这人才刚和幼秾结婚,转头就让别的男人照顾自己新婚妻子。就算是未雨绸缪,那也不应该。为了幼秾,叶怀南拖着一口气都必须活到百年。
可他生完气,又暗暗地庆幸起来。
庆幸叶怀南写信的对象是他,而不是幼秾的其他追求者。
从读完信的那天起,他每天都活在幸福的矛盾中。每日一天天地盼着,盼头刚起,却又不得不压下去。
说不想照顾幼秾,那是假话。可他知道,如果真有这一天的到来,那一定是建立在她伤心欲绝的基础上。他要她幸福,不要她伤心。
父亲雇了人照顾他的起居。负责出行的法国小老头在约定好的地方等他,他上了车,将热腾腾的早餐包在大衣下。
小老头看他不吃,好奇问:“大老远让我带这个来,买来你又不吃?”
他笑了笑,“我不爱吃甜食。给别人吃的。”
小老头又问:“你今天好像特别开心,因为即将到来的客人吗?”
他难得有兴致和人闲聊,掏出皮夹,指着上面的照片说:“不是客人,是家人。”
小老头恍然大悟,笑着同他说:“团圆,难怪你高兴。”
一路开车往前,大雪天出行,路面状况堪忧。好在小老头车技熟练,在他的再三催促下,两小时后终于到达目的地。
他交待小老头在路边等,自己下了车,街上全是等着招揽游客的司机和贩物商人,比城里热闹多了。
春山呼口气,一张脸冻得通红。
今日为显潇洒风度,特意脱减两件衣物,出门前在家里对着镜子照了许久,觉得很是英俊。但风雪无情,不管美丑,一律飒飒地往身上招待。冻得他直哆嗦。
顶着风雪,强行挺直腰杆,走了许久,终于来到码头。
以前放假的时候,他时常来这里打发时间看风景,看邮轮下来的游客,奢侈地允许自己幻想片刻。幻想她在其中。
想象了千万遍的情景,竟有实现的一天。提起来他自己都感觉不太真实。
鸣笛呜呜的声音渐渐扩大,春山心砰砰地跳,看着停靠的邮轮,确认再三,是她所乘坐的那艘。
他在海关有熟人,此时应该立马上船去接,迈出步子,又停下。逮了旁边一个陌生的法国姑娘,害羞地问:“请问,你觉得我现在这副模样看起来如何?”
法国姑娘热情地回答:“beaugosse.”
春山不是没被人这么夸过,今天得了这话格外高兴。笑得合不拢嘴,重新拾起自信,往船上去接人。
甲板上挤满人,他急急地往人群中寻找,忽地一个回头,望见她在不远处。
恍然隔世,仿佛自己又回到那年与她初见的美妙夜晚。一眼定终身。
春山下意识屏住呼吸。风声与人声蓦地全部消失,他贪婪地将她刻进眼里。
她站在那,装扮得袅袅婷婷,容颜未有任何变化,依旧是当年颐州城风华绝代的少女。
她看到他,手里拿张方帕含笑朝他招手,软软地喊:“春山。”
他回过神,急急冲过去,激动得要掉下泪来,到底怕唐突,动作悬在半空又收回去,小心翼翼地将大衣里藏着的食物递给她。
仿佛从未分别过,他用当年追求她时堵在学校门口送吃食的语气说道:“饿坏了吧,我买了你爱吃的甜食,还热着呢。”
她接过他的好意,自然地揪着他的大衣下扶梯,他回过头,望见她脸上的淡胭脂,腼腆动人,晕红染上眼皮,他心头一滞,忍不住抬手去碰她红肿的眼睛。
她这时敛起苦涩的笑意,终于肯袒露忧伤,低低道:“劳烦你来接我,谢谢。”
风簌簌袭来,他脱下大衣罩住她,替她拢紧领子,严肃道:“往后别说这种客套话,一切像从前那样,你该怎么指使我就怎么指使,否则我要跟你翻脸的。”
她紧挨着他,打量许久,“你果真长大许久,说话的语气都不一样了。”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头:“五年,总该成熟些,哦对了,你在这里等我。”
他替她去拿行李,就一个小箱子,连衣物都没多少。
上了车,小老头认出她来,笑问春山:“这就是你照片里那位美丽的妻子吗?”
他将和她试婚纱时的照片搁在皮夹随身携带,别人看见都以为是他的中国妻子,每次提起,他也不否认。
她坐在旁边好奇问:“他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法语。”
春山连忙羞涩道:“没说什么,就说你好看。”
她害羞地点点头,不再相问。
车里比外头暖和,他悄悄瞥过目光望她。
她应该没看过这么大的雪,趴在车窗边好奇地盯着一晃而过的街景。大概还是冷,一双小手不停地搓着,时不时地抽鼻。
他想为她暖手,犹豫半晌,最终没敢伸出手,只能不停地催促小老头开快点。
一路很安静,等到达公寓时,她已经睡过去。
春山这时才敢挨近,望见她两颊全是湿泪。他慌张心疼,懊恼自己刚才未发现,竟让她无声哭了许久。
小老头打开车门,风从前座钻进来,她这时醒来,正好对上他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
她忙地擦掉眼泪,找了个蹩脚的理由,笑道:“风大,吹得我眼睛疼。”
春山忙地移开视线,假装没看见她脸上的泪痕,柔声道:“到家了,我们下去吧。”
她点点头。
雪地里滑,她小心翼翼扶着他的后背,他大力往深雪里踩,印出脚印,好接纳她的前行道路。
他住独栋的公寓,家里有佣人与管家。为此,他曾向父亲抗议过,认为出来学习新事物,就要连生活的酸甜苦辣一并尝尽,才算得上一个合格的留学生。
现在想来,幸好当初父亲强硬坚持,他才能在这里给她一个舒适的生活环境,不至于太过受苦受累。
叶怀南将她照顾得很好,他决心不能比他差。
佣人和管家都说法语,她用英文问候,听不懂她们喊她:“夫人。”
春山既兴奋又紧张,享受此刻的虚荣,担心她听出来,忙地打发佣人,亲自提着箱子带她去房间。
从叶怀南写信给他那天起,他就开始着手布置房间。依照记忆里的样子,尽可能地将叶公馆她住的房间比对照搬,虽然有些细节上的差距,但乍一看没什么两样。
她站在房间门口,果然吃惊,回头望他,道:“春山,这都是你弄的吗?”
他骄傲地点点头。
她走进去,环视一周,呆坐床上,怔怔地想起什么,眼泪簌簌往下掉。
他急于展示的高兴劲消失殆尽。
这时候想起来,她定是触景生情。恨自己太自私,只顾着显摆关心,竟忘记她刚经历丧夫的痛楚。
他心急如焚,半跪在她脚边:“你且不要哭,我们明天搬出去,住到新房子去好不好?”
她张着泪眼抽泣道:“不,不必,就住这。”
豆大的眼泪掉到他手背,他心里一阵阵地揪着痛,脱口而出想叫她莫伤心,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哪能不伤心?
她失去最爱的丈夫。
他不能强逼着她立马振作起来。
他拿出手帕默默地替她擦泪,任由她哭得跟个泪人似的,也不出声,只安静地坐在旁边,低头闷着呼吸。
感同身受这回事,从来就不存在。他无法感受因叶怀南之死带来的痛苦,他只能看着她,因她的哭泣而心痛。
虽然不是一种痛,但至少他能陪着她一起。
她终于哭累了,伏在枕头上浅浅而眠。
他轻轻唤了声:“幼秾?”
她没有回应,应该已身在梦里。
他这时才敢伸出手,动作小心地将她拇指勾住。悄悄在她身旁躺下,因为紧张而不由自主地张着嘴。
原来,与她同床共枕的感觉,是这样。
他侧过脸瞧她。
这几年,他遇见过很多漂亮女孩子,她们或清纯或美艳,但没有一个比得上她的万分之一。
宋幼秾就是宋幼秾,无人可以替代。
如今见到她,他更加坚定心中的想法。
以前怨天尤人,嫌老天爷不公平。现在才发现,原来他的福分,在后头。
他大着胆子亲亲她的手,而后动作轻柔地将她的手往胸膛处搁,安心又兴奋地盯着天花板。
叶怀南未完成的事,他来做。
他还很年轻,活得小心又谨慎,足够陪她走完余生。
他轻轻挪动身体,凑到她耳边,无声地说:“幼秾,以后我来照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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