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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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晚,大家散了。
回去的时候,刚穿过夹道,西府那边便传来一阵嘈杂之声,紧接着薛阳跌跌撞撞地扶着小厮的手赶了过来,拦住了两人的去路:“深谊,咱们借一步说话。”
薛情本不想理他,奈何妹妹在旁,怕被她听到一些刺耳的话,只得让嬷嬷们先带她离开,这才转身走入一个深暗的角落,说道:“有什么事么。”
薛阳捂着腰跟上去,嘴里嘶嘶喘着,走到近前脸上挤出两分笑意:“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治一席请你,若是你明日有空,咱们就去登月楼聚一聚。”
薛情抬头望了望天,见星云皆无,四周寒气冉冉,不由得蹙眉道:“明日是初一又是寒衣节,你总不能在祭祖之日跑到外间去享乐吧。”
薛阳一拍脑袋,想是拍到了头上隐藏的伤处,缩着脖子龇牙咧嘴了半晌,这才道:“是了,我竟忘了,那就迟几日,到时我去书院接你就是了。”说着,往后招呼了一声,让守夜的嬷嬷迟些关门,又叮嘱道:“你好歹看咱们兄弟之情,可别又拂了我的面子。”
薛情斜乜着他佝偻的背影冷笑,什么治席,不知道又要说些什么鬼话,左不过是为了堵他的嘴,他还没无聊到去编排他的闲话。
转眼,十月中旬。天高雾远,满园的芭蕉开始起了衰败之色,底下的叶子黄的黄,白的白,顶上却如旗帜一样高高擎起巨大的新叶。
繁月拿着毛刷正在刷马,因着薛情连日来都骑着踏云在书院间来回,所以油黑色的鬃毛总是灰扑扑的溅着泥,这马只是看起来野,其实较为温驯,偶尔掬水冲刷时,水顺着脑门流到眼睛里,它即使感到不适,也只跺两下蹄子摇头把水渍甩开并没有嘶鸣挣扎。
大约是熟悉了她的缘故。
她一边刷马,一边注意门口的动向。
这里的拱门处安了一道大门,换了两个年青的小厮守门,总是人还未到,吆喝问安声就已经提前告知了。
虽然知道有这重保险,可刷马时,还是有些害怕,害怕那人突然出现,害怕那人见了她又无故发火。并非是她不知好歹非要碰他的马,马六接替她洗了几次踏云,可男人粗手粗脚的总是不留心,泥浆在尾巴后一绺一绺的结着咖,那是蚊蝇最爱栖息的地方,她可以眼不见心不烦,可是偏偏照顾马是她的职责,她又是个爱干净的姑娘,不能违背命令就要违背意愿,总之,有些两难。
提水的时候,她踉跄了一下,坐在旁边打磨新马鞍的马六丢下刮刀就站起身来:“让我提吧,你身子还未好全。”
繁月摆了摆手,把倾到身前的发尾往后一甩,笑道:“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这点小事,我自己来就可以。”
马六笑着坐下道:“这么久了,你还是这么客气。”
繁月在桶里扭干帕子,撑着酸痛的腰站起身来,她把帕子在空中抖了抖,散发出的水雾在空气中凝结成一张网,那网笼过来在脸上头上留下一层温润的痕迹。
傍晚回到小院里,云香吃了饭正在穿针引线,见她回来便把针线往桌上一放,揉着肩颈站起身道:“你终于回来了,我今日洗了一□□服手抖得很,这线怎么也穿不过去。”
关门时,手上的烙饼不小心掉到地上,繁月弯身拾起,起身时晕眩感猛然袭来,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漆黑,她闭眼定了定神这才道:“放着吧,我就来。”
云香躺在薄褥上,看着她走到桌前,拈起针,用针尖在那油灯上细细撩拨着,火光大了些。她苍黄的脸在火光中显得红润了一点,无色的唇抿起来,唇角上因干涸燥热而起的黑色疤痕如痔般突兀。她还记得她刚来时候的样子,像一朵初开的木槿花,白得耀眼柔得绚烂,现在像一根狗尾巴草一样,斜弯着腰身,病气秧秧。
她身体里受了大创,却无法安心休养,就这么拖着残躯,在马厩里作践着身体,在后院里蹉跎着青春,看起来真是可怜。
不过可怜的并非她一个,这后院里多的是可怜人。云香举起自己的两手,十指尖上有皴裂的白纹,掌心上有褐色的水泡,她把手盖在脸上,想到的是乡下穷苦的爹娘,还有那群嗷嗷待哺的弟妹,不禁悲从中来。
繁月听着她蜷缩在床上啜泣,有些惊慌,她丢下针线来到床前:“你怎么了。”
云香鼻息里透着呜咽:“就是觉得这日子过着灰心,我想着还有十年才能出去,那时候爹娘都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又靠什么养活自己呢。”
繁月倾靠在床弦上,笑眯眯的安慰她:“我小时候也觉得日子很慢,可现在想来,十年太快了,一恍眼就过去了。你以后还能回家嫁人,我呢,不知道还有没有回家的日子。”
大约旁人的痛苦就是医治自己不幸的最好良药,云香冷静了下来,她抬头望着繁月道:“你也别灰心,二爷和夫人最是心慈了,往后你找机会求一求,他们会放你出去的。”
“是吗。”繁月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来,头上的眩晕时不时还会袭来,腰背间的疼痛在辗转之间也不会消逝,这样的她出去是更好的选择么,有时候自由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夜深了,鼓楼已经响过最后一声更漏,四野寂静,偶尔几只鸟立在树梢,翅膀拍打在蕉叶间,不一会便扑噜噜飞起,越过远处湖面。
不知谁家开了戏台,那拖长音透着诡异的戏腔,断断续续的飘荡在空气中,似阴灵的呓语,听不真切。
云阳的夜。
微风透过半开的窗棂,像船舫里桨划过水面起的涟漪。突兀而起的猫叫之声,划破了此间浓厚的睡意。
繁月坐起身来,只听到一群野猫在窗外扑打嚎叫,这不是春天,猫的叫声里隐藏着怒意。
云香翻了个身,骂道:“哪来的死猫,让不让人睡了。”
后院里几处房舍紧闭,窗户门框黑压压的没有人气,劳累了一天没有人愿意因为这个小插曲破坏自己的睡眠,然而猫叫越来越凄厉,撕打声越来越激烈。
蓦地,一个黑影从窗外翻了起来,打翻了窗棂上的撑杆,窗户啪的一声被关闭了,外间的猫叫声徘徊了一会儿,从近而远的离去,而屋内的猫叫开始间或长长的啼鸣,像是婴儿的哭闹。
繁月掀开被褥,摸着床弦,在无光的夜里慢慢往桌边走去。她摸到火折子,吹开点亮了油灯,豆大的灯光好一会儿才装满整间屋子,她端着它开始在屋内找寻。
猫儿像是感受到了危险,猝然地歇了声。
屋子空荡荡没有可躲避的地方,繁月很快在床下找到了它,猫眼睛黄澄澄的如鬼火闪耀,蓦然出现的人脸让它防备似的蜷起身子。
云香喃喃道:“把它赶出去就是了。”
“好。”繁月轻轻的呼唤着它,她把手伸过去带着善意抚摸它柔软的皮毛,它只瑟缩了一下,便卸下防备,开始用头蹭她的手心,这是一只不太怕人的猫,应当有人在喂养。
繁月把灯放在地下,双手托抱着把它拽了出来,猫儿开始反抗,从她手上跳脱出去,趔趄着蹲在了窗户之下。繁月低头看到自己的浅色中衣上,染了几团黑迹,她嗅了嗅,那痕迹上带着血腥气,竟是血渍,那猫受伤了。
她又重新开始抚慰它,用人与动物交流的独特音调,待它平静下来,她小心检查着它的身子,这才发现前腿有一处咬伤,灰色的皮毛被翻了起来,又被血濡湿结成一团。
云香坐了起来,打着哈欠:“怎么了?”
繁月抱着猫,端着灯坐到了桌前:“它受伤了,你睡吧,我包扎一下就好。”
云香躺了下去,睡眼朦胧的嘟囔着:“丢出去就是了,你又管它做什么。”
繁下在针线篮里捡了一块包衣服边剩下的布条,又把前日里云香去老嬷嬷处讨要来的一小碗治跌打损伤的药酒倒在布帛上,然后轻轻地为它包裹住伤口,猫儿大约也知道她在救它,硕大的身躯窝在她怀里,偶尔不适地抽动一下腿,呜咽一声,等包扎完后,她把它放在地上:“你可以出去啦。”
猫蹒跚了两步,提着粗大笨重的右腿,直愣愣的看着她。
繁月也觉得好笑,她把窗子重新撑开,留出容它出去的缝隙,然后吹熄了灯,躺在了床上。
过了良久,那只猫跳上床来,俯趴在她身旁,把头埋进了臂弯间。繁月拿手抚着它的头,这柔软的触感与马粗粝的毛发完全不同。眼睛开始打眩,她在进入梦乡之前幽幽的想,这真是一只亲人的猫。
是日,晴,逐月书院。
和煦的阳光照在银杏树枝上,又从稀疏的树叶缝隙里投射进书案上。
阴影随着笔尖在纸上浮动。
薛情正在写一篇名叫江天暮雪的咏雪诗文,这是岑夫子出的题目,停笔思索间听到沈知秋在身后连番叹气,不由得弯了眉眼,抬指掩唇轻咳了两声。
他知道沈知秋一定在心内抱怨,云州境内从来未下过雪,为什么要咏雪,为什么不能咏山咏水咏树呢,其实这并非夫子故意刁钻,而是科举的考官大多住在京城,那里一到冬日大雪纷飞冰封千里,咏雪咏花咏大漠对他们来说,大约是最平常的题目了。
下学后,沈知秋终于哀叹出声:“深谊,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力才写出一首七言绝句来,头一句是十月梨花绽枝头,最后为了对韵只得结了一句飘来散去全是愁。”
十足的为赋新词强说愁。
“哈哈。”薛情扶住他的肩,一时笑得喘不过气来:“已经很好了,你还知道以梨花喻雪。”
谈笑间,来至拴马桩前,薛情解开缰绳翻身上马,打马到了大门的甬道处,勒马回身道:“知秋,咱们去郊外走走。”
“好啊。”沈知秋也上了马,与他一同策马出甬道,奔自书院外。
然而刚到书院外的官道上,就见几个小厮作着辑伸手拦住了去路,一匹枣红马从旁踱了出来横至两人身前。
“深谊,我可等了你半个时辰了。”薛阳笑着又向沈知秋点头示意:“沈公子若是不嫌弃,与我们一同去登月楼喝杯薄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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