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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13章


翌日,雨将停,薄雾微微散开,天光洒将,云阳城依旧水意丰沛,湿气沉沉。

        泥地被来往的人们踩得粘腻不堪,泥点子在提步间酱染着鞋袜衣,让端着早饭回房的云香,一路咒骂:“主子的衣服还没洗完,自己的也要洗了,这手真是一天都离不了水。”

        繁月闻言,从床上慢悠悠爬起来,倚坐在床头,她牵了牵嘴角,笑得勉强:“辛苦你了。”

        云香移动着一个小几到床前,在床沿子上坐定了,这才忧道:“你今天是怎么样呢。”

        繁月忍着不过于摇摆自己的头颅以免晕眩,笑道:“没什么,不是很难受。”

        云香啧啧道:“你就自己撑着吧,要是实在撑不住,还是悄悄找人去后门外莲花巷里找大夫求几幅药,一两副药能有多贵,总还是吃得起的。”

        繁月还记着前一日马六说过的话,凡有病者三天不愈就得挪到外面的庄子上去,听起来那可不是修心养病的地方,那是等死的地方。况且她的伤岂是三天就能好的,说到底也只能慢慢捱,如果能好就好了,不能好就是她的命。

        不过,昨晚虽吐了血,今早醒来除了全身酸痛,头目晕眩,倒还清醒,没有达到极重内伤那种痛不欲生的状态。即使有些软绵绵的疲惫,大概也跟月事有关,总之要是挣扎着去马房也不是很艰难。

        兰香掰着馒头,欲言又止,有心想劝她歇一天,可怎么歇呢,下人们有个头痛脑热都得向徐管家报备,到时候请医问药,闹得后院皆知更麻烦。

        本就清得见底的粥,繁月只喝了半碗,当润个喉咙,她拿过小衣开始着衣,昨日的衣服未干,只能穿自己从江宁城带来的旧秋衣,虽然是旧衣到底跟府里的人格格不入。

        云香见状,连忙把自己改好的褙子给了她,让她罩在上面。

        南府的前苑四通八达,方正有序,后院小道多,道路不甚开阔,早间人一乱就显得杂乱无章。倒不是因为管家疏于规范,而是南府后院的门连接云阳城的西街口,那里正是城中最繁华的集市,全府运送菜蔬粮米都要通过这里。马道开在一条叫莲花巷的巷子里,这巷子又毗临云阳百姓居所,所以难免嘈杂。

        一路行来为避免与人接踵而摔,繁月只捡那苔藓青青远离甬道的泥地走,就这么着还被运潲水桶出府的四个下人骂得个倒仰,也不怪别人骂,板车都到身前了,她才慢悠悠的让了道。整个府邸的人早上像是陀螺一样打着旋,谁知道她怎么就能慢条厮理的晃荡。

        等她来到马厩的时候,那马六早已等候良久,他迎上前去担忧的问道:“繁月,你没事吧。”

        繁月极缓地摇了摇头,青白的嘴唇翕动了两下才发出声音:“没事。”将近一百米的路程,倒像历经了八十一难似的。

        虽然人是来了,脸上的虚弱之色掩盖不了,马六见现下未到要马的时候,悄声说道:“你这几天就刷刷马吧,徐管家看不到的地方你就多歇歇,重活我帮你干了。”

        繁月心内感激不迭,她在这薛府之中并不是孤立无援,到底还是有两个人真心帮扶着她。

        云阳郊北,逐月书院。

        院里两株银杏树,干如宝剑直插往云宵之中,枝如烟盖笼青瓦。

        经风一袭,叶如拆扇哗哗然倾于院中,颇有落花迷人眼之意。

        薛情坐在书阁之中,偏头望着漫天黄雨,遍地翻帛,怔怔入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书院教书的岑夫子告假两天,院中事务由他以前的学生路奉代管,路奉向来不敢管这些云阳城中的贵族子弟,所有只让他们暂时复习旧课。

        沈知秋卷起一本诗经从后往前一丢,砸到前方的人桌上,换得他注意后,问道:“深谊,你怎么这两天精神都有些不济?是小意的病还未好么。”

        薛情转过头,送了个无可奈何的眼风过去,背身喃喃道:“是,但也没什么大碍,除了咳嗽严重,倒是能吃能睡,性子也比没病时还刁钻,昨夜煮的干贝糖梨水非得要冰镇后才肯喝,我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沈知秋闻言大笑:“我倒喜欢小意这个性子,天真烂漫不失童趣。”

        薛情轻哼一声,声音里夹杂着促狭之意:“你要真这么认为,那可就好了。”

        又是一阵风起,又是一阵叶雨,叶子腐烂后形成的水腥气隔着院墙从院外沟渠里传了过来。

        沈知秋挽了一把折扇,把被风吹进窗棂落到书桌上的银杏叶拂到桌下去,他把墨砚摆到角落,俯趴在整理出的干净位置上:“后年的乡试你可有把握?若是没把握又得跟我在这里再磨三年。”

        薛情头靠于椅背,唇角微勾笑得恣意,也只有科举上的事能让他暂缓对于妹妹的担忧:“自然要去试一试。”他拈起一枚杏叶,在指尖打着转,沾附的水珠溅到了额间,他道:“还有两年,怎么听你的口气算准了自己中不了么。”

        沈知秋叹了一口气:“我是没你那么聪明,我看帐本可以过目不往,学一首诗十天也背不全。”

        薛情语气淡淡然,又侃侃道:“若我说,接你父亲的衣钵做商人也挺好,绫罗绸缎不绝,山珍海味无限,虽说仕农工商中,商者最卑贱,可你往青楼底下走一遭,看那满楼红袖招的是你,还是那迂腐的穷书生呢。”

        沈知秋以指轻叩桌面,脸上愤然凸起,叫道:“你又来打趣我。”

        午间,两人来到膳舍坐定,沈知秋的两个小厮早提了两个三笹食盒出来,从家里带来的珍馐佳肴一盘一盘摆上桌子,比书院内的定食可丰盛多了。本来此朝崇尚检朴,对于读书之人更甚,取那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之意。

        但是对这些世族子弟商贾大家而言,在吃穿用度上用心,倒成了各家比拼势力和权富的渠道,每年蠲给膳舍的二十两,大多只用在了茶水之上。

        以往柳夫人在的时候,每日都要亲叫人送点心补药来,现在没人送了,薛情倒更觉得自在,况且膳舍里的粗茶淡饭偶尔吃起来比家里的更有滋味。

        正在吃饭之际,秋水坊的杜家小公子杜子易端着食盘走了过来,一坐下就一脸神神叨叨的模样:“你们听说了吗?”

        沈知秋问道:“听说什么?”

        杜子易瞪了一旁的薛情一眼,抿唇笑道:“我也是听说,永义候薛公家的长孙薛阳公子受伤了,今日里有人看到去县衙应卯走路都要两个下人相扶呢。”

        薛情闻言不为所动,只当没听到。

        杜子易撇了撇嘴:“深谊,你就不好奇他怎么伤的,被谁伤的。”

        薛情细嚼慢咽完,这才抬眼看他,道:“我倒好奇他哪天不会受伤。”

        杜子易眨眼笑道:“都说是在醉红楼和周小将军抢姑娘,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不过周小将军今天神清气爽的去较练场了,倒看不出有伤,打架之事不知真假。要不咱们今晚也去醉红楼逛一逛,我早就听说那里新来的一批姑娘与众不同,一直没得机会去看看。”

        叶知秋听这言正中下怀,连忙就要应下,偏头见薛情凛冽眼风袭来,如刀如剑寒气逼人,顿时摸了摸鼻子什么也不敢说了。

        饭后,人们三两一簇来到院中散步消食,薛情缓缓走到阴影处,抬手抚摸着银杏树,褐皮干裂,如被斧斫,树干粗壮得三人合抱而不可围。他今日着了一件黑色交领劲装,裙摆一整幅墨染的江山烟雨图,手腕间皮革绑带英姿飒飒,这套装容若是骑马在云阳城中天水桥上疾风而过,不知道桥下两岸碧水楼阁里多少姑娘奉心折腰。

        一想到自己的妹妹肖影被这张脸迷得神魂颠倒,杜子易心里就不是滋味,他走到其身后突然提议道:“现在正是午息时间,咱们打马去西郊逛逛如何,我前儿才得了匹好马,正好比比马速。”

        沈知秋举扇望了眼天,见云彩霁和,点头叹道:“这个天气倒是不错,就只怕城郊地湿,马儿打滑摔了可就不好了。”

        薛情勾了勾唇角,抬手示意道:“你是看我今天穿这衣服以为我是骑马来的?可惜了,我今日坐轿子来的。”

        杜子易闻言不禁俯身而笑:“要不都说你娇弱呢,这又不刮风又不下雨的,人人都骑马,就你坐轿子,你是那千金小姐么,这么怕见人。”

        听了这话,薛情脸色变了一变,他转身以肘间之力击打在银杏粗粝的树干上,暗压住心里突起的怒火道:“不过是昨日里遇到了一桩可笑的事,所以我今日让人把后院那道走马的石拱门砸了,重新铺路安一道大门,外人一概不以马道出入,借马也需得报备按押,以前是太松了,所以一个个的才把后院当街市逛,往后只要是我府里的不管是人或是马即使是一只耗子,是生是死是去是留也该由我说了算。”

        说完他转身,笑意绵绵,抱手倚靠在树干上,向身旁两人道:“你们说是不是。”

        沈知秋听他话里有话,不知何意,只得点头附和道:“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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