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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六月初,桃李谢,艳阳高照。河岸边的杨柳枝叶翻腾起白色的波涛,微光洒将,江宁城显露出一年中最明媚清朗的风景。

        沿河几处酒坊,酒幡高高扬起,在木制的匾额上飘扬,门前的青石板上摆放着巨大的酒瓮,酒曲淡淡的酸甜味笼罩着整个巷子。平日即便是下午,客人也是络绎不绝,今时却连人影也看不到一个。酒坊后俟傍着吊脚楼,临水而居,窗格高高的面向着天井和巷道。一颗黄葛树枝繁叶茂的延伸出来,把连接渡口处的弄堂遮盖得严严实实。河风一股一股吹上来,树叶沙沙作响,和着下面歇凉之人的窃窃私语,更添出几分难得的幽静平和之感。

        吊脚楼上一面窗户被推开来,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伸出头去,往酒坊中看了看,一眼就看到数排空空落落的桌子,她心里顿时松懈下来,回头对身后床上坐着梳头的女人笑道:“说不定太热他们都不来了。”

        梳头的女人埋怨道:“没人咱就没生意,没生意就没钱赚,没钱咱们就得饿肚子,亏你还笑得出来。”

        脸色苍白的女人道:“我实在是害怕。”

        那人道:“这有什么好怕的,慢慢地你就习惯了。”

        艳阳下,苍白的女人脸上显出淡青的纹络。她蹙着眉头,扒着窗栏的手微微蜷紧,本还想说什么,不妨楼下一个摇着蒲扇歇凉的老婆子仰头看到了她,嫌恶地啐了一口,骂道:“娼妇,还好意思出来丢人现眼。”

        女人手忙脚乱地关了窗户,脸上的白逐渐转变为灰败,整个人像是平添了好几岁一般,她怔怔的想了一会儿,不禁红了眼眶。

        床边的人娇声大笑,那笑是刻意训练过的,憋着嗓子又尖又细,像是野猫在挠心一般:“繁月,这话也值得你哭么?往后比这刻薄千倍的都有,你的心也太脆弱了一些,既然沦落至此,就要练就一颗铁石心肠,万事不入心,不过眼。像你这样什么都往心里过,只会活得很痛苦。”

        繁月低头来到自己的床铺前,把本就叠得整齐的几件衣服,重新打乱后又叠了一遍。

        楼下管事的嬷嬷突然叫喊起来:“纤云,下来,周老爷着人来接你了。”

        “来嘞。”纤云跳将起来,拿过一面小铜镜靠在窗弦边,喜滋滋地往脸上扑水粉,待把唇上抹了胭脂,眉上添了黛墨,这才急匆匆地抱起琵琶,快步穿门跑下楼去。

        繁月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无事可做,又不敢开窗放风,只得坐在黑黢黢的角落里,手里摩挲着自己仅有的家当。两个铜板,每一个都被她的指腹磨得十分平滑,触之如玉。

        阳光从窗纸的疏漏中猛然照射进来,在灰暗的墙壁上显示出数条金色的线,线上有树叶的影子在闪动,像是跳跃的金泊,又像梦里的幻影,让人见之入神。

        她正兀自呆愣,房门倏然而开。

        嬷嬷叉腰站在门口大骂道:“繁月,你又躲在这里挺尸,赶紧去各房里转转,把姑娘们的房间收拾干净,再把她们换下的衣服洗了,这太阳都偏西了,你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繁月连忙站起身应诺,嬷嬷骂骂咧咧地下楼去了。繁月从床尾取过一个背篓来,踱进隔壁的一间屋里去。

        这二层小楼上,有四个逼仄昏暗的房间,一共住着五个姑娘,都在这酒巷里以卖曲陪客为生。繁月是半年前才被卖到这里来的,她已十七岁,早过了练习琵琶柳琴的最佳年龄,况且性子木讷扭捏,遇事总是畏羞害臊,颇有些上不了台面,这里的主事嬷嬷十分嫌弃她,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绝不会把她推出去陪客人喝酒,只拿她当个丫头先使唤着。

        繁月背着满背篓的脏衣服,从吊脚楼的后门出来,沿着一条小径往河边走去,这里有一个小斜坡,夏日水流枯竭时才会显露出来,周围的居民把它利用起来,种了几洼应季的蔬菜在上面。

        渡口边的乱石滩上已经聚集了几个洗衣的妇人,她们正聊着天,乍一见到繁月都消了声,眼睛里现出鄙夷之色来。风尘中的女子是一望而知的,她们不像良家妇人一般挽着一丝不乱的发髻,只是松松梳一个垂髻,让发梢在臀部随着翩跹的脚步悠悠晃荡,这虽然表明了她们下贱的身份,却为她们更增添了几分魅力,是以良家妇人们对她们既恨又羡慕。

        一群秋沙鸭顶着艳丽的橘色羽毛在水中潜浮追逐,它们缓缓靠近岸边的妇人,仿似对人有天生的亲近之感,愿意在她们咫尺之间氽闹嬉戏,并用长喙触碰她们的手,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人与鸭子和平共处着。

        繁月拿着槌衣棒轻轻地捶打着衣物,不敢太过用力把水溅到旁人身上。一只鸭子浮到她身前,用力地扑腾着翅膀,周围像是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瞬间把她的头发衣服全都湿透。

        旁边的妇人见状哈哈大笑起来,繁月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抹开脸上的水,两颧上像打了胭脂一般,红扑扑的。

        繁月长着江州女人特有的温柔眉眼,又兼皮肤白皙,乍看之下倒是一个清丽佳人,细看却有些瑕疵,她眼角微微下垂,带着一些愁苦之意,唇珠过大,多了几分无辜之感,在懂得相面的人看来,这是克夫寡命的象征。

        不过这对风尘之人来说,倒没什么大碍,反正她们横竖是不好嫁人的人,即便有人要,也不过是在大户人家做奴做妾而已,所以她这几分姿色在别的女人看来倒成不了什么威胁,几个妇人对她虽有鄙弃,却并未多加责难。

        太阳欲渐西下,几条小舟从下游摇了上来,临近晚饭时分,酒巷便要开始热闹起来。

        江宁城地处淮河要塞,来往的货船都会在这里停驻,然后由此把货物运向江州各处。掮客们常把外地的富商带来这里与本地的贩子牵桥搭线,趁着他们酒酣耳热之际,谈成一笔笔巨额的交易。

        有三个中年男子下了小舟并没有马上去酒巷,而是站在河岸边看起了风景。

        一个操着本地口音的男人带着另外两人来到了乱石滩旁,他扭动着肥硕的身躯奋力攀上一块巨石,然后俯身携了两人上来,一脸热情地指着对岸的山峰说道:“薛老爷您看,对面就是这里的名山,叫做骆驼山,那山势像不像个骆驼形状?”

        一个身姿修长,身着蓝色锦衣的男子眺眼笑道:“看起来是有几分像。”

        那矮胖的男人指向右手处一望无际的民居楼阁,又道:“我们江宁城的风景怕不会逊色于云阳城罢?”

        蓝衣男子点头笑道:“嗯,比我十年前来时可繁华多了。”

        不管是谁听闻别人夸赞自己的家乡,心里都会非常开心,是以那男人笑得更加开怀,也更想显摆。他左右打量了一番,见巨石下有一女子在洗衣,便捡了一块小石子丢在她面前的水面上,水珠溅入眼,那女子一惊,随即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秀丽的脸。

        男人连忙指着她向身旁的蓝衣人笑道:“你看,我江宁的女子也是不俗的。”

        蓝衣男子随手望去时,那女子已经低下了头,只看到一个袅袅娜娜的背影。

        三人在石上高谈阔论一番后,估摸着时辰慢慢往酒巷里行去。

        此时乱石滩上只有繁月一人而已,周围的妇人早就端着衣盆和蔬菜离开,她们要赶着回去为家人张罗晚饭了。

        太阳渐渐落到对面的山下去了,只在两个驼峰之间,显示出一片绯红妖艳的云彩,云彩中透出一抹光晖,晖光投射到水面上,形成一片金光闪闪的波纹。几艘大船从两里外的港口驶出,徐徐往上游而行,逆着夕阳,满载着货物和奔波的旅人。

        繁月有时候也会想,若是自己偷偷乘船离开这里,去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改名换姓,是不是再也没有人认出她是谁,也没有人会因为她的身份而心生鄙夷,她会开始新的生活,还可以嫁人生子,拥有普通人的幸福。可那只是不切实际的梦而已,她身无分文又一无事处,除了在这里磋磨青春,再没有别的地方能容她活下去了。

        她故意挨延了一些时间,等回到吊脚楼时,酒坊里已是嘈杂一片。熟识的姑娘们早就上好了妆,调好了弦,只等着嬷嬷的召唤。

        繁月在天井里晾好衣服后,便躲到后厨去摘菜洗米,做些杂事。这里的人都寝食不定,经常很晚都吃不上饭,因为酒客大多要到子时才散,姑娘们只能忍着饥饿挨到客人离开。

        她们不能事先吃得太饱,以免唱曲走腔变调。

        嬷嬷从酒坊的后门处撩帘走了出来,一面走,一面摇着手上的纱绢:“彩霞,巧星快过来,去十六号靠窗的桌子。”

        那二人去了不过一刻钟,嬷嬷又从门帘处伸出头来,急叫道:“素霁,你也过来。”素霁连忙整理了一下衣衫,轻移莲步而去。

        堂屋里瞬间空荡荡的,即便划拳掷骰的声音把这里包裹得严严实实,依旧让人觉得冷清又恐怖。

        适逢夏季,天气酷热难耐,来往的商客也少了些。平日间总会有两个姑娘被冷落下来,今日居然一下子去了三个,除去还没回来的纤云,就剩繁月一个人了。

        繁月一下子惊慌起来,若一会儿还有别的客人想要姑娘作陪,嬷嬷一定会把她拉出来。

        可她什么也不会,不会唱曲儿,不会弹琵琶,也不会行酒令掷骰子,她只会呆坐在那里,用一双惊惶的眼睛注视着他们,最终惹得客人败兴而去。

        嬷嬷收不到赏银就会很生气,她已经被告诫过很多次了,若是她再惹得客人生气,再一分钱都赚不到,就会把她卖到船上去当船妓,那时她就真的永无天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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