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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新生


白云暖觉得自己大限将至。

        生翰哥儿时落下了病根儿,本就汤药不断。后来丈夫章乃春被小姑子章思颖挑唆,相继纳了几房妾之后,对她态度渐冷,章家人待她也轻慢起来。她因此很是受气,郁结成疾,在病榻上缠缠绵绵一卧便是五年。

        这身子的元气是早被十病九痛掏成了虚空,要不是放心不下翰哥儿,她这口气下不去,恐怕早就归于尘土。

        真娘端着药碗,掀开绣线软帘,走进里间。瞅了眼床上病重的主子,低头拭干眸底的泪水,上前蹲了身劝道:“奶奶,该吃药了。”

        白云暖摇了摇头,靠着身后团花引枕,眸光有些空洞,她转首问道:“翰哥儿今儿怎么没过来?”

        真娘面色微滞,使劲压下了心头的酸楚与悲恸,宽声道:“外院下午来人,说是先生把哥儿叫去了。奶奶安心,等明儿……”

        话还没说完,只见一丫头从外匆匆跑了进来,跪在床榻板上含泪即道:“奶奶,奶奶,少爷他……”

        真娘忙起身,厉色制止:“雨墨,胡说什么?下去!”

        “真娘,这么大的事怎么能瞒着奶奶呢?”

        雨墨望向床前,如愿看到面色惨白的主子探出床头,焦急地盯着自己,“翰哥儿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少爷他傍晚来给您请安的路上掉进碧波潭里,溺毙了!”雨墨如实地道出事实。

        真娘没有拦住,亦跟着落泪,口中怨道:“不是交代你瞒着奶奶吗?眼下奶奶身子骨弱,如何听得这消息?你这性急投胎的死蹄子,等奶奶身子好些,你再来禀报也不迟啊!”

        瞪了眼跪着的人儿,再转身正见白云暖一口心血喷出,身子侧歪着倒下,面如死灰。

        真娘慌了,连忙上去又是唤声又是掐人中,手忙脚乱个不停,最后见主子只口口声声地喃叫着“翰哥儿”,只好转身喝令雨墨道:“还愣着干嘛,快去请大夫啊!”

        雨墨望了眼床上,从地上爬起,“哦”了声退出去。

        半晌,白云暖才出声,“去请大爷过来。”

        真娘面色为难,姑爷已有好几个月不曾踏进这屋子一步,这几年对奶奶早没了新婚时的深情温柔,每次过来不是冷嘲热讽,就是薄情寡义地又说纳了哪个姨娘刺激奶奶。

        “奶奶……”可她刚开口,白云暖再次重复:“去请他过来!”

        真娘不敢有违,只好应声出去,招了廊下的小丫鬟去报信。

        白云暖绝望地合上双眼。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章乃春来了。

        他一袭白衫,长身鹤立,只是面容上流露着冷到极致的淡漠。

        床前一盏八角宫灯立在墙角,散发出明亮又不失柔和的光华,飘荡在白云暖与章乃春之间。

        白云暖看着灯光中的男人,依旧是风姿绰约,潇洒倜傥,却是一副冷漠的心肠。

        她想着,自己这一生,所有的悲剧,病魔缠身,痛失爱子,皆都拜眼前这个男人所赐。想到此,就恨得咬碎了牙,恨不能剥他的皮!喝他的血!啖他的肉!

        章乃春被她的眼神瞅得发憷,率先打破宁静,“你不要用这样怨恨的眼神看着我,自作孽不可活,当初做过些什么,还能指望有什么好下场?你和温鹿鸣未婚生子,却让我养了翰哥儿这么多年?真当我章家由得你胡作非为是不是?老天爷如今收了他,是你这当娘的罪孽,怪不得我。”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妻子瘦骨嶙峋的病容,连一丝怜惜都没有。

        白云暖的手握成拳头,浑身的血液都一触即燃,怒极反笑,嘲讽的眼神投在章乃春面颊上,出言却平静如斯:“夫妻多年,没想到你竟是这样想我的。乃春,如今我是不行了,夫妻一场,你能不能最后再抱一次阿暖?”

        听着妻子温柔的请求,章乃春心里一紧。

        阿暖,这是曾经他对她的称呼啊!曾经,他那么爱她,若非大妹告诉他她与温鹿鸣有染,恐怕他这一辈子都会在谎言中幸福地活下去。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章乃春想起新婚时的那段日子,心里被柔柔的情愫牵引着,慢慢走到床沿上坐下,弯身抱住了妻子瘦骨伶仃的身躯,心里又是一疼。

        夫妻五年,他终究是将她逼迫到了悬崖绝壁的境地。

        蓦然,章乃春只觉得心口那丝疼越来越重,一个坚硬的利器正在反复翻搅着痛处。

        伸手一摸,竟抓到一把剪子,那上面正沾着自己温热的血。

        白云暖竟然用剪子刺他!

        章乃春吃惊地看向眼前人,白云暖目光血红,脸色惨白,唇角上的血迹尚未干涸,表情却十分欢喜。

        是那种又畅快又解脱的情绪,分外复杂。

        她冷笑着,用尽生命的最后一丝力气说道:“我反复告诉过你,翰哥儿是你的亲生骨肉,你为什么就是不信?你宁愿相信你那与匪为伍的妹妹,也不肯相信我,合着你的好妹子一起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哈哈。章乃春,你活该断子绝孙!”

        她仰天狂笑起来,松开了那把扎在章乃春胸上的剪子。

        翰哥儿的死,她这一生的冤枉与悲苦,岂是眼前这一把尖细的剪子能够偿还的?

        章乃春的表情在视线里渐渐模糊,听不见任何声音,身子缓缓向后仰,终是倒在了床上。

        白云暖至死都没有合上眼眸,唇边却带着诡异的笑容,仿佛在嘲笑她这可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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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的晨曦从朱红的雕花窗牅撒入,落在铺了海棠缠枝的地毯上,泛出七彩的光晕,暖意融融。

        湘帘之内,是一间朴素又典雅的少女闺阁,中间用璎珞穿成的珠帘隔出两个空间。

        左边是小小的书房,书桌上放着一盆娇艳的珍珠梅,一张微黄的素绢,一枚端砚,描着岁寒三友图案的笔筒中插着几只毛笔。

        右边是寝室。玳瑁彩贝镶嵌的梳妆台上摆着一套用锦套套着的菱花铜镜和大红漆雕梅花首饰盒,两边墙上挂着刺绣丝帛,一幅牡丹,一幅荷花,色泽绚丽华美。檀香木的架子床上挂着淡紫色的纱帐。

        纱帐中,一个容貌清丽的少女正甜甜酣睡着。

        一个身量苗条、体态纤盈的妇人挑起湘帘走了进来。她将暖手银炉搁到床边的红木矮几上,然后撩开了淡紫色的纱帐。

        “阿暖,阿暖,阿暖……”

        妇人坐于床沿,手轻轻抚摸着女儿白皙娇嫩的面颊,目光柔得化出水来。

        白云暖睁开眼睛,看见眼前妇人时,不禁哑然失笑。她是真的死了,不然怎么能看见死去多年的母亲呢?

        母亲还是和从前一样美丽,喜欢穿素雅淡净的衣服,粉面含春,丹唇带笑,恍如神妃仙子。

        看着母亲温柔如水的面容,听着她一声声“阿暖”的呼唤,白云暖的眼睛瑟瑟的,眨巴两下就浮起泪雾。

        “大过年的,怎么一睁眼就哭呢?”白姜氏言语含着一丝责备,笑容却更加宠溺,“过了年就十三了,豆蔻年华,都可以定门亲事的年纪,不兴再这样小孩子脾气,小心你哥哥知道了取笑你。快起床,你父亲和哥哥在外院等咱呢!”

        白云暖听着母亲絮絮叨叨说了一串,心里的困惑更深。

        白姜氏见女儿只是睁着一双美目瞪着自己,只当她是赖床犯懒,便伸手拉她,“快起来了,大年初一,你父亲要带着全家去凌云寺烧香,你再赖床可就迟到了,小心他训你!”

        白云暖感受着母亲手心上的温暖,眼前的母亲音容笑貌都是如此真实,一点儿都不像在梦里见到的,心底里有个飞快的念头闪过:难道她重生了?

        这一世,她必不再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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