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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初初见面


苏弑原本不叫苏弑,这么血气腾腾的名字估计没哪个父母愿意给女儿取。她原本叫苏施,与大文豪东坡先生谐音,名字也算爹爹屡试不中的一种慰藉。

        后来,她那位有点墨水的爹爹病痨死了,他娘性子柔弱又伉俪情深,也顾不上女儿死活就随他去了。于是苏施成了孤儿,那年她十一岁。

        江朗庭初次见她就是那时候:太阳西沉,在荒无人烟的野地里,一个小姑娘全身素服,埋头拉着板车,车上是一铺席子裹了两具尸体,盖了脸,看不见模样。走几步喘口气,再接着走,不说话,更没有哭,只用乌溜溜的眼睛盯着路。

        知道有人看自己,苏施也不理会。直到一双云缎靴子塞进自己的眼帘,有个沙哑的声音问道:“你是谁?车上是谁?”

        苏施即便想继续走,也走不了——那双靴子挡在前面,一动不动。她这才抬起头,看见一张廿五上下的脸,星眸剑眉。一席墨绿长袍套在修长的身架上,左襟上那朵妃色杜若从怀里探出头来,开得正艳,袖口上缀着流云纹,腰杆笔直,临风而立,华茂春松。这个男人眼神锐利却没有情绪,静静地看着自己。

        她不答他,打了个借过的手势,想咱不沾亲不带故,热闹看完了您就别的地儿凉快去吧。可是听见面前的男人又说:“哦,原来不会说话”,然后让开了路。

        苏施充耳不闻,继续拖着板车往前走,头都没有回,夕阳下她的身影被无限拉长,最后变成一个小点慢慢消失不见。

        江朗庭就站在原地看着,没有感慨,没有起伏——他自忖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当时他根本没有想到,六年后,他照样是在这样一个寂寥又寂寥的黄昏看着苏施慢慢走远,自己却懦弱得像个孩子没有阻拦,然后,然后,后悔终生。

        从荒坡上回来的苏施满身是土,头上扎的那根白布条被浸在汗里,泡在尘里,成了灰色。家以前从没这么空,从前爹爹就在这窗下叫自己习字,娘亲就坐在床边,双手翻飞,绣出一朵朵娇艳欲滴的牡丹。

        苏施的娘亲叫沅柯,村里人说,她原本是个江浙一处大绣庄的女儿,许了个家境殷实的举人。可惜,快出嫁了却跟自己的教书先生私定了终身,于是俩人黑天里私奔,然后落脚在这穷乡僻壤的后水镇。沅柯精通刺绣,尤其爱绣牡丹,再加上长相俊俏,带着一口江南女子的吴侬软语,朱唇轻启把人的心肝都要甜化了。镇上大户都看重她的手艺,于是她的一幅幅牡丹飘进了深闺重院,自家的日子也好过起来。

        苏施的爹爹是沧州人,叫苏良,真是个柔软的好名字,长得也儒雅斯文,是个白面书生。当年寒窗数载也没能金榜题名,眼瞧着命里果真没有官运,干脆就乘舟南下,到了那富庶之地、鱼米之乡做了教书先生,顺便拐跑了自己第一个女弟子做了娘子。他过世前在这儿办着私塾,教着几个学生。

        可是,现如今在这家里只有自己。

        苏施拴好门,躺在床上,看着窗上树影摇曳,听着门外秋风飒飒,这才害怕起来,把熄了的灯再点起来,自己就趴在桌子上挑着灯花。看着那烛泪滚下来,她的眼泪也才摔了一地。

        苏施是个刚强人,可再刚强现如今也只算个小女儿家。爹娘疼爱,从小也没有吃什么苦。十一岁的年纪,也不算小。原本苏良已经在慢慢寻摸,想给她谋一个知冷暖的郎君,让她有个依靠。每提起这话苏施就红了脸。很多次也想过,有一天她身着喜服,傅粉施朱,钻进花轿,一个温润如水的男子成了自己的相公。红烛摇曳,他轻轻挑起自己的红盖头仔细端详,然后笑弯了眼。

        可如今双亲突然撒手而去,只怕这个想头也只是个想头,当不得真。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她一点都不知道。

        可至少明白,从今以后,她苏施没有谁,只有自己。

        就这么哭会想会,一夜就过去了。

        第二天,苏施醒了的时候天已经开始亮了。

        夏日清晨的浓雾卷着她家的院子,清清冷冷中彻骨凉。她套了件水绿裙子坐在院子的小凳上。

        没了爹娘,原本她也就只是没了依靠。家里虽然贫寒,但自己也不至于马上饿死。

        苏施也知道不能坐吃山空,可惜沅柯的手艺自己一点都没学会,有一次母亲叫她绣一朵牡丹,结果自己硬生生绣成了鸡冠花,纵然她自小从父亲处耳濡目染,装了一肚子诗词歌赋,但是活在大弘这个男子科举入世的朝代,平民女子就算做得出一河山的锦绣文章,恐怕也不如做得一手女红来的可人疼。

        “阿施”,有人在外面叫她的名字,她才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开门便见一袭湖蓝色的长袍,一张白净柔和的脸,来人自称是父亲生前的学生颂臣。

        父亲在世时,对这孩子十分喜爱,夸赞他天资聪颖,心地纯良,以后必定是治国安邦的栋梁之才,苏施每每听父亲说这样一个好男子,早就生出了看上一看的心思。如今见眼前这位锦衣华服,斯文秀气的少年,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但堵在最前面的还是被勾起来的丧失双亲的苦涩。

        李颂臣看着的苏施,她髻上随意簪着一朵白花,站在晨风里,裙裾轻摆,削肩细腰又一身水绿,像一株文竹,在自己眼里撒上了些许生机。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嵌着一对无神的杏眼,眼里满灌的哀戚让人挪不开视线——这就是先生素日捧在手心的珍宝。

        “阿施,我知道你”,李颂臣唤着她的名字,向她走上前去,“你别难过”。苏施微微退后一步,打量着这位少年,他看出了她的不习惯,所以干脆站在原地不动,轻柔地问她:“今后你打算怎么过日子呢?”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她就马上泣不成声。这个问题在她脑子里也转了一整晚,但是到现在她也没个答案。爹娘不管她,也没人告诉她,她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过下去。

        苏施背过身去微微抖动的肩膀和低低的啜泣,让李颂臣起了一团心疼。

        他想过去抱住她,但脚下就像有千斤重,怎么也迈不动,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更是小心地伸出去,最后又静静地收回来。他生平不知自己居然这么胆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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