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百八十五 冲突

到了鲛人族的城池中，海水化成了一层薄膜般的微光，能清晰感应到水浪的拂动，却没有水压袭身的湿气。

        尽管如此，那到处涌动的水影和气泡，仍然像是飘渺的鬼影般，惊起一阵阵黑暗的微波。

        谢琅琊侧过头，看向一团飞掠游过的黑影。

        这样飞游环绕的鲛人族，布满了四周。

        无数半人半鱼的柔软影子，在枯骨似的建筑中穿行，鱼尾不时扫过屋檐，发出尖锐的刮擦声。

        谢琅琊收回视线。

        在他前方，紫微公子和莫不归并肩走着，彼此不发一言。

        紫微公子黑衣雪发，莫不归一身幽蓝，仿佛两团浮游潜行的鬼火，中间包裹着难以形容的恶鬼。

        谢琅琊跟在二人身后，穿过蜿蜒的曲径，建筑黑压压包围过来，一个个支楞着鬼爪般的飞檐。

        幽蓝色的火光越来越浓厚，在地面上铺展一层黏液般的厚厚的反光。

        谢琅琊提着一口真气，始终不肯放松戒备。

        即使前方的人，有一个是他的师父，助他重装左臂、增进修为，但他并不能完全信任那家伙。

        莲雅给他的伤，让他只剩下一个人可以完全相信：他自己。

        谢琅琊脚步一停。

        莫不归先停了下来，微微抬头，看着眼前尖塔状的高耸建筑。

        那建筑顶端开出两个大洞，除此之外，通身没有一扇门窗。

        那两个大洞仿佛一对空洞的眼睛，直直望着幽暗的深海之底。

        谢琅琊抬起血瞳，莫名有一种被人盯视的感觉。

        ……那个建筑在盯着自己。

        谢琅琊凝起剑眉，血瞳中寒气弥漫。

        “呼呜呜——”

        水泡涌动的声音卷成呜咽似的寒风，卷过少年耳畔。

        谢琅琊动了动耳廓，眼角一横。

        周围的建筑中，透出更加浓稠的幽蓝色火光。

        呜咽般的风声，从那些建筑中透露出来，溢满每一个角落、卷过每一道飞檐。

        谢琅琊渐渐被这种鬼哭般的风声包围了，方才一路走来，都只有阴冷的水声流动着，可是到了这里……

        “嗷呜呜——！”

        一声尖锐的嚎叫一掠而过，极其短促，甚至快过了谢琅琊发动感官的速度。

        谢琅琊单凭直觉，迅速转身，看向一侧火光暗涌的建筑。

        另外两人都没有反应。

        “咚——”

        突然，一声沉重的下坠声传来，整个地面都颤了一下。

        谢琅琊眼神一闪，踩了踩脚下的地面。

        还是那种感觉……

        这地面，像是极其粗糙厚重的皮肉。

        在谢琅琊眼前，那个仿佛用两个敞开的大洞盯着少年的建筑，周身发出一圈诡异的碎光。

        碎光沿着建筑轮廓，勾勒出一圈放大一倍的光环。

        莫不归站在建筑前方，平行伸出一只手臂，肌肤仿佛融化一般散发蓝色流雾，成流火状不停旋转。

        那建筑又轰鸣一沉，两个大洞中火光渐起，像是上涌的岩浆。

        “嗡——”

        谢琅琊迎着一声巨震走上前去，站在紫微公子身边。

        紫微公子的雪发随意披散，丰厚的发丝遮住半面脸颊，隐约透露出一线冰冷目光。

        莫不归背对着那两人，变换指形，指尖向上一勾。

        “哗哗——”

        谢琅琊听到一阵波涛涌动的声音，建筑顶端那两个大洞中聚合的火光，成熔浆状倾泻出来。

        两道小河般的光流奔涌而下，一直流到建筑脚下。

        冷不丁一看，就像是那建筑流了泪。

        从空洞的巨大眼眶中，流出熔浆般的泪。

        光流在莫不归脚下聚合，他再次一勾手指，将光流凝成形状，像是控制着一团团黏稠的湿泥。

        谢琅琊微微侧身，看着他的动作。

        莫不归眉眼冷冽，不着一丝情绪，手上的光流飞转成形。

        光流骤然一碎，一截长条状的光芒落在他掌心中。

        莫不归侧过身，甩了甩手中的光芒，那玩意发出一阵水分充足的咕噜声：“紫微公子，你是下过禁言之血的。”

        谢琅琊侧眼看向紫微公子。

        “你下了毒誓，”莫不归淡淡道：“至邪之体站在我们这一边，我才会将女娲神印的巫咒交给你。”

        紫微公子一勾唇角，皮笑肉不笑：“以我的性命为抵押，还不足以令你相信吗？”

        “但是，”莫不归转向谢琅琊：“他怕是跟璇玑一样，绝不是受他人控制的角色。”

        谢琅琊抱起双臂，冷冷与他对视：“前辈有何目的，与我无关。我只问一句，你会阻碍我修成至邪之体吗？”

        莫不归道：“不会。”

        “那就够了。”谢琅琊伸出手来，动了动五指：“只要你不妨碍到我的目的，就无所谓。”

        莫不归看了紫微公子一眼。

        紫微公子轻挠太阳穴，笑声里有长长的叹息：“这小子就是这样。”

        莫不归垂下眼帘，看着虚空，不知想了什么，倏尔又抬起眼睛：“既然如此……”

        他一甩手，将手中长条状的光芒抛向谢琅琊：“为了至邪之体的修成，诸位同心协力吧。”

        谢琅琊血瞳一紧，指间迸发出一片黑光，瞬间凝成一股吸力。

        黑光喷涌而出的瞬间，一道巨颤的声波乍然响起，将幽暗的水纹震得破碎。

        “啊啊啊——！”

        这一声凄厉的吼叫，从萦绕回环的鬼哭般的风声中猛冲而出，震得谢琅琊眼前一晃。

        同时，那道飞旋而来的长条状光芒极富弹性地一扬，擦着谢琅琊的指尖转了方向，猛地跃过他的头顶。

        谢琅琊抓了个空，迅速扫了一眼另外两人。

        那两人神色虽都不变，但眼神已然寒冷凝起。

        谢琅琊眼疾手快，顺势向后空翻数周，腾身而起，紧追光芒飞掠的方向。

        “啪！”

        光芒凭空一停，仿佛撞上了什么无形的东西。

        谢琅琊已然追到跟前，刚要伸手扯住光芒，忽觉腰间被狠狠烫了一下。

        简直像是烙铁猛地压进皮肉一样！

        谢琅琊嘶了一声，意念一动，引动真气围住热流散发的地方，拽出了热源。

        “嗖——”

        一片红光高高掠起，拖着一道摇摆的玉绳，掠过谢琅琊眼前。

        谢琅琊心思一动，翻转手腕，没有去抓那道长条形的光芒。

        他扬手抓住了飞冲出腰间的血珊瑚碎片，整个身体被带的一偏，手臂瞬间拉直，掌心似是被嗡嗡飞转的锋利风车搅动着一般。

        这血珊瑚碎片，震得好生厉害！

        谢琅琊凝眉更紧，眉眼间的煞气令人恐惧。

        他握紧血珊瑚碎片，玉绳则垂落下来，在指间摇摆。

        在他面前，那道长条状的光芒一转，猛地被吸向反方向。

        “呼呼——”

        一片水光平地旋绕冲起，疾速散成细密水汽，眨眼间勾勒出一道人形。

        一道巨大的鱼尾首先成形，砰然一声落在地面上，形成支角。

        谢琅琊看了一眼那鱼尾，缓缓抬眼，看着那人形完全显现。

        最后显现的是一张下巴尖峭的小脸，飞旋的水光细密填补出额头的轮廓，又在太阳穴处撕扯纷飞，散成流雾。

        “扑哧——”

        那道长条状的光芒，被捏在一只修长的、指尖宛如针刺般锋利的玉手中，发出水分丰富的挤压声。

        那玉手一记翻转，向后回收，亮出长满尖锐鳞片的手背。

        谢琅琊看定对面那个人身鱼尾的女子。

        她身姿曼妙，蜂腰盈峰，肌肤上覆盖着细密的银绿色鳞片。

        她只披着一层飘渺的薄纱，那薄纱比水光还要轻细。

        在谢琅琊面前，她几乎算是不着寸缕的。

        谢琅琊莫名想起了秦时月，那美丽的女子玉体横陈的模样，在他脑中划过一道滚烫的痕迹。

        他握紧手指，血珊瑚碎片狠狠刮擦着掌心，发出一股拉力。

        谢琅琊感应到，那拉力就冲着这女子的方向，不停拉扯着。

        女子相貌清秀，隐隐透出一股风情万种的妖媚感。这感觉沉淀在骨子里，绝非搔首弄姿的作态，而是一个眼神、一寸笑容间透露出来的致命的吸引力。

        她抬起手，握着那道长条状的光芒，举在侧脸旁边。

        她微微一低眼眸，眸色近乎透明，看了一眼谢琅琊直直伸出的手臂。

        “这条玉绳，”她抬了抬下巴，一开口，声音直抵谢琅琊心底：“是谁给你的？”

        谢琅琊听出来了。

        是方才与紫微公子在城池之外对话的那个女声。

        谢琅琊眯了眯血瞳，手肘使力，成直角将手臂拉回：“你的教子。”

        女子轻勾唇角，淡绿色的唇色显出一股令人不安的娇艳光彩：“我的教子？”

        “若我没猜错，”谢琅琊道：“姑娘就是鲛人族这一代的圣女吧？扶风大陆东方地带第一名门，帝炎会的嫡传公子霍霜君，难道不是你的教子吗？”

        女子沉默，深深看着少年妖异的血瞳。

        “提兰瓦蒂，”这时，莫不归的声音从幽暗的水影背后传来，没有一丝情绪：“你突然跑出来做什么？将女娲神印的巫咒给他。”

        提兰瓦蒂一横透明色的眼瞳，几乎看不到瞳子，仿佛只有两个眼白。

        她从谢琅琊侧脸旁边投出视线，淡淡看了一眼莫不归：“所以说，这位少侠就是我们期盼已久的至邪之体吗？”

        莫不归抬了抬下巴，眼底的寒意令人不敢直视：“东西给他。”

        “这东西在我们的领域中保存了许久，已经沾染了鲛人族的诅咒。”提兰瓦蒂淡淡道：“你忘了吗？所有沾染鲛人族诅咒的东西，如果没有我这个圣女的祝福，只能是催人死亡的不祥之物。”

        莫不归沉吟。

        “我倒是听帝炎会的人说过你，你是霜君的好兄弟。”提兰瓦蒂平行一转视线：“你要拿走这东西，没有我的祝福是不行的。”

        谢琅琊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莫不归，耸耸肩膀：“莫前辈将这东西直接交给我，想来是确定姑娘你，会毫不犹豫地施行祝福，确保我顺利拿走它。”

        他侧过头，看向神色如冰的莫不归：“看来她有点意见啊。”

        莫不归走了几步，看向提兰瓦蒂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只不顾时机、胡乱发情的母猫般，冷酷的眼神中有深深的厌恶：“我叫你把那东西给他。”

        “听着，”提兰瓦蒂声色冷艳，截断莫不归的尾音：“我不想跟你这种出尔反尔的混蛋废话。”

        谢琅琊越听越不对，隔空与紫微公子对视了一眼。

        紫微公子做了个口型：“又杠上了。”

        谢琅琊转回视线，看了一眼在提兰瓦蒂手中软软耷拉摇晃的光芒。

        那长条状的光芒，莫不归口中的女娲神印巫咒——看上去就像是一截湿嗒嗒的肠子般。

        “提兰瓦蒂，”莫不归冷冷道：“你想阻止至邪之体的修炼吗？忘了你在共工之足面前，许下什么毒誓了吗？”

        “我没说不给他。”提兰瓦蒂捏了捏手里的光芒，发出一阵软肉摩擦般的咕噜声：“但是你这种混蛋，我不会让你轻易吃到好处。”

        莫不归捏了捏手指，指节处泛起真气流转的暗光：“你想怎样？”

        “你问我想怎样？”提兰瓦蒂一凝双眸，咬紧牙关，露出一道刀锯般锋利的牙齿：“你明明说过，不会碰他！”

        她一甩手，指向那群枯骨般的建筑。

        在她锋利的指尖扬起的瞬间，那种凄惨的嚎叫仿佛一记高浪般，又炸了起来。

        “嗷嗷——！”

        谢琅琊听得头皮一麻。

        “你以为我会像那个女人一样，任你戏弄吗？”提兰瓦蒂扬起秀眉，捏紧了手里的光芒，像是提着一截柔软的肠子：“你现在就把他给我放出来！否则，至邪之体将会因为你的缘故，而缺失女娲神印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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