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飞沙之下

临行前，田小可并没想到自己会在炅州待这么长时间，足足二十余日，几乎踏遍了炅州境内的名胜古迹。

        这里是古代的军事要地，曾上演过一段段可歌可泣的历史悲歌。如今，昔日的古战场早已化作一片片废墟，金戈铁马被黄沙掩埋，封狼居胥成后人谈资。史籍落满灰尘，名物封存于馆，英烈深埋荒冢。

        空留一地的唏嘘。

        她一路西行，行至边境，走进当地最大的博物馆。这里虽已对外开放多年，但地处荒凉，鲜有人问津。

        此刻，空无一人的藏馆，一片肃静，田小可漫无目的，信步游走，目光忽然被一团火红吸引，不由停下脚步。

        面前的玻璃展柜里挂着一幅约一人高的古画，一位身骑白色骏马，着金色盔甲，披绯色披风，手持红缨枪的绝色女子，奔驰于茫茫黄沙之中。

        风沙掩面，发丝凌乱，眉眼却英气逼人。她的下巴微微扬起，带着睥睨众生的气势。

        手里的银枪闪着寒光，有殷红的血液滴落。

        红得耀眼，摄人心魂。

        画卷之上题有一行诗句：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是狂草写成的，洋洋洒洒，透着不羁。

        打眼望去，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直击灵魂深处。一时之间，周遭的一切都为之黯淡，失了色泽。

        直至当夜，凌晨十二点，过去了整整十二个小时，那幅画仍旧在田小可的脑海之中不断浮现，挥之不去，令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摸索到枕边的手机，眯着双眼，打开朋友圈，敲下一行字：偶遇一女将，可惜不识名号。

        不识对方名号，是田小可此番最大的遗憾，博物馆又不许拍照，也未能留下照片，女子的身份更是无从查起，使她有些惆怅。

        既然没有睡意，倒也不必强求，田小可打开床头灯，爬起来，热了一杯牛奶，又重新钻回被窝，准备寻个电影，打发漫漫长夜。却见手机屏幕闪烁，一条微信消息弹出。

        是一张图片，陆玖万发来的。

        未及点开，随即又弹出一行文字：你见到的可是她？

        田小可心里一紧，匆忙点开了弹窗，那团火红再次闯入视野，侵占了她全部的注意。

        正是她心心念念了一整日的女子。

        田小可只觉自己的手指都在颤抖，她勉强稳住，颤颤巍巍敲击键盘。

        田小可：嗯嗯！是她！！！

        田小可：你怎么猜到的？

        田小可：她是谁？

        田小可：这是哪里的图？

        田小可：？

        田小可：咦？

        田小可：人呢？

        田小可：陆玖万？

        田小可：？？？

        田小可双手抱住手机，死死盯着屏幕，生怕错过对方的消息。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对面却迟迟没有回复。就在她万念俱灰，准备放弃的时候，屏幕终于又一次闪烁了。

        陆玖万：抱歉，刚接了一个电话。

        陆玖万：别急，我挨个解答。

        田小可终于定下心来：好。

        又过了两分钟，那边才发来一条消息，是他有史以来发过最长的一段文字：

        多年前，我在炅州博物馆见过这幅画，前两年在一本古籍中又看到了同样的画卷，便拍照存了下来，我料想小可说的当是她。我曾翻遍古籍，终究未能查到她的名讳，只知世人多称其为鸿将军。关于鸿将军的事迹，仅在《洛州通志》中略有记载。稍等一会儿，我找来给你看。

        田小可难言内心的激动，迅速回复：好。

        过了十几分钟，陆玖万再次发来一张图片，是用手机拍下的一段古书中的文字，竖排繁体，未经整理，当是最原始的资料：

        鸿将军，姓字不详，有奇勇，善谋略。青平九年，国难，投沈军，红袍金甲，夜袭贼营，擒其帅，挫其锋。其女行踪莫测，矫若飞鸿，时称“鸿将军”。

        田小可：只有这几句？

        陆玖万：是的，只有这几句。

        突如其来的喜悦被再次冲散。田小可盯着那短短的几句古文，只剩无尽的失落与长久的沉默。

        却不知这份失落与沉默因何而起。

        过了几分钟，手机再次震动，陆玖万那边又发来一段文字：

        这世道，对女子的枷锁实在是多，能稍稍挣脱已是不易，若想做出一番成就，更是极其艰难，须比我等须眉强上千倍万倍，才可能在青史中留下小小一笔。这里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亦足以窥见她的绝世英姿。

        一席话，如波涛汹涌向她袭来，击碎了横亘在二人面前的屏障，惹得她鼻尖泛酸，湿了眼眶。

        田小可沉默了许久，定了定神，才缓缓敲出四个字：说得真好。

        这是发自内心的称赞。

        身为女子，她早就习惯了世间的诸多不公，并不觉怎样，甚至早已当做理所当然。方才一时的沉默，自己还没能窥探究竟，却被他一眼看穿。她从没想过，竟有男子，会设身处地站在女子的角度，为她们说话。

        一个人，一旦被否定的多了，自己也下意识否定自己，所谓的“才藻非女子事也”便由此生出。

        在她看来，女子常常被分为几类：一类相夫教子，被赞为贤妻良母，几乎无一例外，皆能成为后世典范；一类事业有成，被冠以“女强人”的称号，世人却对其褒贬不一，一着不慎，便可能背上“抛家弃子”“不守妇道”的骂名；还有一类，足以撼动朝野，为世人忌惮，但终是“巾帼奇才”者少，“祸国妖女”者多；另有一类，以“将才”脱颖而出，可以享有与第一类同等的赞誉，如花木兰、平阳昭公主、梁红玉，乃至今日之“鸿将军”，但终究少之又少，甚至史书上对她们的记载也只是寥寥数笔，翻来覆去，不过尔尔。

        历朝历代，更多的女子最终还是选择回归家庭，不论她们是否有经世之才，治世之能。只因，那条路是最“好走”的，最容易被认可的，最不容易被否定、质疑的。

        可这条路真得好走吗？现实或许并非如此。

        只是，她们别无选择。

        今日，终于有人站出来，告诉她，你们很棒，是评价标准出了问题。这带给她的冲击，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千言万语最终只是化作这简短的四个字“说得真好”。

        夜色寒凉，田小可望着窗外的明月，心中油然而生一丝感动。她举起手机，拍下眼前的景色，发了过去：看，西北的月亮。

        沧海桑田，朝代更迭，唯有那轮明月，亘古不变。在它面前，世人穷尽一生所追求的功名利禄，显得如此渺小。

        很快，对面也发来了一轮圆月：看，故乡的月亮。

        朦胧的月亮映在玻璃窗上，落在绿植梢头，因“故乡”二字，便生出许多浓厚的情意。此时此刻，田小可的脑海中忽然跳出一句古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多么朴素的心愿啊，却抵不过生老病死，世事无常。

        其实，天各一方，才是人生常态。

        心中的无限情思与愁绪，唯有寄情于天边那轮明月，才可稍解一二。

        田小可长叹一口气，勉强抽离，转移话题：你在图书馆？

        陆玖万：恩。

        田小可：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休息？

        陆玖万：你不是也没休息吗？

        田小可：失眠，睡不着。

        陆玖万：我也一样。

        田小可：有心事？

        那边迟迟没有回复，就在她以为对话就此结束，准备退出对话框的时候，忽然跳出一条消息。

        陆玖万：小可

        田小可：恩？

        陆玖万：什么时候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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