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大雾四起

她以为，再也不会情绪失控。

        就像她以为，能够守住秘密。

        她像个幽灵一般，游走在人世间，浑浑噩噩，没有方向。

        她一无所有，却还是固执的不肯放下。

        有人在耳边指责她：你的执念太深了。

        执念是什么？

        她不知道。

        但潜意识认为，执念太深，总归是不好的。

        她挣扎着想要抽身，想要丢掉它，却是徒劳。

        她被困在里面，无力脱身，控制不住，浑身抽搐，衣衫被汗水浸透。

        一声巨响，惊醒了她。

        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

        按住门把手的一刻，她的心脏砰砰砰跳个不停，压也压不住。

        她捂住胸口，强忍不适，打开房门。

        一位中年男人背对她，躺在楼梯口的水泥地上，脸颊朝下，头朝楼梯，一动不动。

        ——是601的男主人。

        看到眼前这一幕，她的大脑轰得一声，空白了足足有十几秒，才陡然清醒。田小可不知所措，左右徘徊，迟疑片刻，终于鼓足勇气上前两步，俯身蹲下，用手指探了探男人的气息。

        还算平稳。

        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冲进屋内。跑得太急，甩飞了拖鞋。她顾不得许多，就这样光着一只脚，踩着冰冷的瓷砖，跑进卧室，从被窝里翻出手机，拨通120。

        一边通话，一边捡起飞落在沙发底下的拖鞋，胡乱拖拉在脚上，快速往外走。

        与话务员沟通意外顺畅，一问一答，口齿伶俐，条理清晰。

        挂断电话，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冷风，隔着一层单薄的棉质睡衣，只觉后背的汗水被吹干了，冰冰凉凉的，她这才察觉身子在止不住地颤抖。

        也不知是冻得，还是急得。

        她小心将男人翻过身来，姿势调整成平卧，又寻了一件橙色大衣盖在他身上，然后进门迅速换好衣服和鞋子，攥着手机，去楼下等待救护车。

        下楼的时候，只觉得脚步轻飘飘的，恍恍惚惚，几度踩空，幸好及时抓住了楼梯扶手，才没有跌倒。

        看见救护车的那一刻，顿觉亲切无比，紧绷的弦终于松了。

        此后，大脑又是一片空白，不记得如何抵达医院。意识清醒时，已经坐在手术室门口。旁边是一身尘土，发丝凌乱，泣不成声的中年女人。

        她们不久前才打过照面，对方送的牛奶还摆在卧室的书桌上，没有喝完。

        她不会安慰人，只是握着女人的手，一言不发。女人皮肤松弛，手上布满皱纹，像树皮一般粗糙。她抿着嘴唇，紧紧握住那双沧桑的手，妄图传给女人力量。

        她不知道对方有没有获得力量，至少她获得了——女人反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久违的暖意从掌心抵达全身，在体内循环流动……

        手术很成功。

        人，救回来了。

        病房里，女人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让你不听劝，这回老实了吧！”

        男人躺在蓝色病床上，龇着牙，只是傻笑。他皮肤黝黑，牙齿也并不齐整，还有一个豁口，笑容实在不算好看，但是有着极强的感染力。

        积极乐观，不畏艰难困苦。

        ——生生不息。

        看着他们，田小可不禁红了眼眶，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她低下头，胡乱拨弄垂在胸前的两根卫衣带子。

        系上，解开。

        解开，系上。

        没什么章法，只是不厌其烦地重复，试图掩饰无端的情绪。

        手机铃声恰巧响起，拯救了她。

        是小安打来的。

        田小可掩住听筒，悄悄退出病房，在医院走廊与一位三十来岁，头戴灰色鸭舌帽的男子擦肩而过。

        她的身体突然紧绷，眉头微蹙，脸上露出一丝不悦。她改变主意，没有走远，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按下接听键。

        “你在医院？”那边语气焦急，略过寒暄，开门见山。

        “你怎么知道？”她有点意外。

        “我去看望你，刚走到楼下就听说你们六楼出事了，救护车都来了，到底什么情况啊，你是不是又受伤了？”

        “我没事。”

        “没事？没事怎么去医院了？”

        “不是我……”她打电话的时候漫不经心，一直盯着病房，眼神警觉，“是我……邻居晕倒了，我送他来医院。”

        小安这才放心，又叮嘱了几句，田小可随口应着，其实心不在焉，压根没记下对方具体说了什么，那边刚挂断电话，她便迫不及待地朝病房走去。

        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坐在病房门口的长椅上，低头玩手机。门是虚掩的，坐在这里，里面的声音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二叔，我听到消息就立刻赶过来了，本想着给你转几万，应个急，可你也知道，我的钱全都套在股市里了，一时半会儿实在取不出来。”

        “不用麻烦了，我没事。”男人的声音稍显虚弱。

        “那就好，我看二叔气色挺好的，也没什么大碍，应该过两天就能出院吧……”后半句似乎是对女人说的，“我听说这是一场小手术，总共也花不了多少钱……是吧？”

        她没听到那边的回应，猜测女人应该是点头默认了，才有了下面的对话。

        “那个……叔，我最近炒股赚了不少，准备再投个几万，到时候连本带利一并赚回来……你看，要不先借我两万，周转一下。”

        里面一阵沉默，迟迟没有人接话。

        田小可刚准备起身，就听到房内再次传出声音。

        “明儿让你婶转给你。”

        “好！我保证不出两个月，回本了立马把钱还给你……要我说，你也该趁着生病，好好养几天，整天累死累活的，何苦呢……对了，怎么选在这个医院啊？住院费不便宜吧。这医院太大了，我今儿头回儿来，差点迷路。刚才不小心跑错楼了，拐来拐去的，一抬头，好家伙，你们猜我看到什么？——‘神志病科’的牌子，吓我一跳，赶紧掉头跑了出来，生怕跑慢了，遇到神经病……”

        对方说了一大通没有营养的话，颠来倒去，找不到重点，持续了足足有十几分钟。

        听着男人的声音，田小可只觉抓心挠肝，烦躁极了。她握紧双拳，指甲嵌入肉里，痛感袭来，也没能转移注意。

        几度想进去，终是忍住了。

        中年男人走后，田小可走进病房，和夫妻俩聊了几句病情，看女人厌厌的，没什么精神，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左思右想，还是离开吧。

        “我还有工作，就先回去了，明早再来看叔叔，要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狭小的病房摆了三张床，更显拥挤，待在里面呼吸都变得困难。田小可说完告别的话，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局促地站在病床边，扯着袖口，反复摩挲上面的纹理，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那个……如果有需要钱的地方，也可以找我。”

        夫妻俩没料到她会说出这句话，面面相觑，一时无语。末了，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忙连声拒绝，面上带着几分惶恐，只是例行公事似的，说了好几声谢谢。

        她见对方并未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急忙解释：“这不是客套话，是真心的。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咱们是邻居，出门在外，理应互帮互助。我这儿有一点存款，不多，十万左右，你们如果有需要，随时跟我说。”

        他们这才明白她的心意，又是连声道谢，这一次眼神里多了一丝感动。

        她又和二人寒暄了两句，才转身离开。走到门口，隐约听到身后传来女人的叹息声：“唉……自家人还没个外人靠得住。”

        田小可的鼻子有点酸涩，眼眸瞬间泛起水汽，险些失态。她加快脚步，逃离病房。

        踉踉跄跄，失神一般，走出住院部。

        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雾，将整个医院笼罩。雾气之大，仿佛藏住了尘世众生的一切悲苦。

        她的四肢没了力气，软软的，往下坠，强撑着走了两步，险些昏厥。只得放弃前行，缓缓屈膝，蹲下身子，双手环抱置于膝上，脑袋埋在臂弯间。

        在漫天大雾里，缩成一团，肩膀微颤，又一次迷了眼。

        过了许久，她才从黑暗中抬眸，看向这片不见天日的土地。

        心，被迷雾团团包裹，逐渐侵蚀，殆尽。

        仿若置身冰窖中，瑟瑟发抖，呼吸困难。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清唱，如低声耳语，直击心底深处：

        ……

        大雾四起

        看不见你

        却能找到你眼睛

        大雾散去

        我在人群中爱你

        跨越千里

        苦苦寻觅

        终于找到你

        ……

        是男子的声音。

        干净，清澈，透亮。

        她循声望去，大雾散去，一片绿意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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