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余波犹存

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道别，斗篷人挟持着陆呦鸣退至窗台，随后瞅准间隙将她往前一推，趁着居烛尘接人的时机，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众人面前。

        失重跌落在男人的怀中，陆呦鸣这才惊觉自己舌苔发麻，忐忑不安的身体几乎每一部分都在剧烈地颤动，手足冰冷仿佛刚刚经历风雪的洗礼。她试图用理智扼制自己的恐慌，只是大脑好似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凭借本能紧紧攥住男人的衣襟，汲取令人安心的温度。

        佳人在怀，居烛尘悬在半空的手仿佛被点住了穴道，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竟不知搭在何处才不至轻薄了对方。

        他的视线，掠过陆呦鸣露出两弯新月的香肩，目露犹疑。

        她好像特别害怕，要不要伸手安慰下……

        对女人素来心有余悸的居烛尘喉咙微动，古怪的热潮从丹田翻滚上涌，熏红了后方耳根尖尖。只是还未待他使用僵硬的上肢安抚娇柔的身躯，突如其来的惊呼吓得他险些一蹦三尺高。

        “西、西岐，快、快点叫大夫来，她受了伤，很重的伤。”

        刚从生死边缘走过一圈，泄了心头那口气的陆呦鸣再也维持不住喜笑不形于色的淡定之姿，加上对同伴的担忧，竟连声音都染上了浓浓的哭腔，显得格外可怜可爱。

        居烛尘也从旖旎缱绻的情思中抽身而出，脸颊微烫，似有狼狈之色。他狠狠深呼吸了几口，到底恢复成正襟危坐的督查使模样，转而从窗口发射出代表信号的烟火。

        一炷香之后，杜宇朦亲率影狩卫包围了易府。

        伤者皆得到了太医署医师的全力救治，就连犯下滔天血案的程君问也在居烛尘的严令之下勉强保住了性命。

        易文公的伤情由苏醒后的长子做主，死死瞒了下来，家中亲眷所知者也不过一二。

        清流文人若是知晓心中不可攀越的文曲星成了不辨阴阳的假男人，风雨飘摇的易家怕是会彻底盛名俱毁，一夕之间分崩离析。

        长子自认担不下此等欺师灭祖的大罪，只得跪着哭求知情人不将秘密暴露。

        居烛尘望着眼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外表憨厚似无心机的中年男子，竟觉无言以对。

        难怪坊间早有传闻，长子性情文弱，不堪大用，故而易文公总是偏颇机灵会来事的二子。居烛尘冷眼瞧着，长子发福后的肥硕身躯恰好挡住了后面几个敞开的紫漆樟木箱子，却盖不住箱内成堆的金银玉石散发出不容忽视的芒彩。

        这般行贿的姿态，可以如此光明正大？

        怕是明天御史弹劾的折子就要如雪花片般堆满晏帝的案头了。

        影狩卫接管易府之后，陆呦鸣便以照料西岐为由与居烛尘告别，知情识趣地回避调查。临走前，居烛尘主动喊住了她，却是嗫嚅了半天不知所云。眼见姚若龄派来接她的车夫在门外催促了几次，陆呦鸣不由急道：

        “居大人，您若是想询问那个斗篷杀手的情况，自可去陆府传唤于我，小娘子绝无半分推诿。只是如今我忙着送侍女归家静养，若没事的话我便先行一步了。”

        “那……你先去忙吧，回头居某自会上门拜访。”

        陆呦鸣点了点头，毫无眷念地转身离去，决绝凛然之姿惹得居烛尘又是一顿闷气丛生，直到散场后拿武学不修的杜宇朦狠狠操练了一番方得纾解。

        西岐到底婢女之身，太医署只派了几个学徒草草为她止了下血，便丢在一旁懒怠搭理。

        陆呦鸣自知主仆二人出现在易府名不正言不顺，此时无心争执，只暗暗记下。她托居烛尘抽调出一名影狩卫，速去附近的凌若花坊递上一条口信。

        不过半个时辰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疾速驱至易府侧门，车厢足有半间花厅那般宽阔，内里以缂丝银线花鸟屏风隔断，铺陈了厚厚的锦缎被褥。姚若龄顶着清晨微凉的寒意，同几位跟随的老嫲嫲将西岐小心翼翼抬上临时搭建的“床铺”，京都老字号医馆的大夫即刻上前诊脉。

        药笼中布满各色价值千金的珍贵药材，人参灵芝仿佛不要钱似的堆积成山，供医师随意攫取。

        若龄见陆呦鸣面露疲色，犹带愁容，便亲自扶她靠在柔软的牡丹缎枕上，又从红泥小炉上提起烧得水汽沸腾的碧水绿釉壶，倒了一杯姜茶劝道：

        “娘子不必为西岐姐姐忧心，邵郎中是京都宝药堂医术最高明的大夫，我又立了誓，只要能治好姐姐，万金不吝，想来便是为了诊金，他也自当全力以赴。”

        陆呦鸣微微颔首，笑赞道：

        “你做事，我何曾不放心过？西岐伤势虽重，到底无性命之忧，我虽牵挂于她，却非只为此事。”

        姚若龄不禁疑惑：

        “那娘子所虑何事？何不说与我听听，我为娘子解忧。”

        陆呦鸣摇了摇头，易家的惨案牵连甚广，若龄一介商贾平安喜乐赚大钱就好，何必扯进漩涡做了那幕后黑手的炮灰呢？

        说是直觉也罢，斗篷这般行止异常的杀手背后，定有一双无形之手悄然操控。

        她转而谆谆叮嘱道：

        “若龄，我把西岐暂时托付于你，也算避开风头。你最近尽量深居简出，莫让行踪诡谲之人靠近你府邸。”

        姚若龄郑重应诺：

        “娘子放心，府中亦有护院家丁，我自会护好西岐姐姐。”

        陆呦鸣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

        “也别忘了护好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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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离易府数百里外的荒山幽静之处，坐落着一间破败不堪的大家别院。长年累牍的荒废下，遮天翳日的参天古木根基与院落墙体盘根交错，构筑一片阴森冷寂之地。

        杂草萋萋，繁盛高大的草木碾碎了所有清晰的通路。斗篷装扮的男人徜徉在黄绿交融的海洋中，体内流转的真气轻而易举地拨开前方的阻碍，清理出一条畅通无阻的小径。

        他徒步来到宅邸前，轻轻地推开凋零了漆皮的大门。无情的岁月滋滋侵蚀掉屋宇的年华，徒留扉门与轩窗上斑驳的雕花，以及藏污纳垢浸满灰尘的细角。

        步伐轻盈如猫，无声无息地没入二门之内。

        碎裂的菱花铜镜，露絮的锦绣罗衾，陈年的绣阁里处处流转着昔时女儿家温婉多情的痕迹。只是上好的梨花木精雕细刻的窗桕被已然褪色多年的厚重锦帘覆盖，屋内密不透光，昏暗如夜幕，唯有妆台上一盏油灯摇曳生辉。

        冰冷坚硬的绣床上，佝偻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花甲老妪。她仪容慈爱，霜雪般洁白的发丝根根梳理得纹丝不乱，脸皮上饱经风霜的皱纹似刀刻凛冽，微微凹陷的眉目深邃透亮。

        “嘎吱”一声清响，摇摇欲坠的闺门中走进了一位青年，老妪不由循声抬头。玄黑的斗篷帽已被扯下，露出青年妖冶魅惑的容颜，以及满头随意散落的皎洁银发。

        一见到老人，青年便收敛起周身的煞气，浓稠纤长的睫毛在狭长的眼角处投下浅浅的阴影，绽放的笑容却宛如孩童般纯真灿烂：

        “阿娘，您来了！”

        慈眉善目的老妪倏然间爆发出怒目而视的狰狞，五指成拳重重地砸在床板上，厉声呵斥道：

        “你还好意思叫我阿娘！”

        “阿、阿娘，您别、别生气，阿九错了，您，别生气！”

        在他人面前凶神恶煞的青年此时却化作最为温顺的家畜，慌乱地跪立在冰冷的地面上，紧紧握住老妪树皮般粗糙不平的手掌，冷寂如冬夜的琉璃眼珠中流露出驯化后的动物害怕被抛弃的恐惧与哀求。

        “唉……”

        看着儿子如此恭顺的表现，老妪却深深叹了口气，如同寻常家庭的母亲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半是安抚半是责备道：

        “我让你去杀了程君问，你却让易文公做了太监。如今你大了，越发不肯听阿娘的话了！”

        “不、不是，不是，阿娘！”

        阿九急于辩驳自己的所作所为，却是越说越囫囵，失了血色的青灰唇瓣如风中柳叶般颤抖不休，话到最后竟是颠三倒四起来：

        “易家欺负，阿娘，讨厌，我，报仇！”

        “好了，好了，不要急，慢慢说。”

        老妪被阿九逗得哭笑不得，本想狠狠地责骂一番，如今反而变成了她哄他。

        青年被母亲连哄带骗，总算是破涕为笑，亲昵地将额头轻触在老妪的膝盖上，似乎阿娘的宠爱足以构成他的整个世界。

        老妪眼前有些恍惚，这孩子一心为母，纵她向来铁石心肠，只是人非草木，相处久了也难免心有所触。

        不过有的时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老妪似乎追忆起曾经跌宕起伏的人生，目光渐渐悠远而深沉。半晌，干瘪耷拉的两侧嘴角骤然噙起一抹温柔似水的笑意，仿佛炙热的寸光照亮阿九的心房：

        “阿九，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你做好准备，不久又会有新的任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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