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望京画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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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市——
泱泱盛世,商贾云集。
作为京都城内占地最广的大型集市,东市的八街九陌可谓是星罗棋布,纵横交错,青砖灰瓦的飞檐楼阁鳞次栉比,随处可见迎风飘扬的五彩幌子,买卖吆喝声此起彼伏,昼夜不歇。
宝马雕车川流不息,熙熙攘攘的人潮摩肩接踵,街道两旁林立的店肆中珠宝香料,绫罗绸缎,花卉盆景,猪羊鲜鱼,香糕蜜饯,应季果蔬应有尽有,更有茶肆、酒楼、画馆、乐室、赌坊等消遣娱乐之所。
待到夜幕低垂,寒风习习,常年停泊在望京湖畔的那几只首尾衔接的不系舟自会张灯结彩,珠箔晃动间佳丽倩影婉转空灵的歌喉与娇弱无骨的身段好似销金勾魂的无底洞,伴随桨橹悠悠荡起粼粼湖面一片纸醉金迷的旖旎风光。
玉砌雕阑的画舫上,小幺儿吆喝着拉开垂门铜环,舱室中浓妆艳抹的鸨母慌慌张张整肃了面容,扭转着水蛇腰肢谄媚相迎。
只是今夜应邀而至的贵宾着实骇人惊俗,鸨母眼睛瞪得像两只斗大的铜铃,嘴角连连抽搐,饶是多年迎来往送见识多广,也不知该如何招呼眼前这位青衫广袖翩翩如燕,行止间风流倜傥不输男儿的俏佳人。
气盖苍穹,步履轻盈,这位女娇客面上没有半分女扮男装初至温柔乡的羞怯和畏缩,疏朗大气的眉眼之间俱是坦然之色。她极其熟稔地甩开手中那柄水墨牡丹玉骨折扇,又从袖口暗兜掏出一张滚烫金字请柬,递给鸨母和风细语道:
“姚家若龄受宋大官人相邀,特来欢喜楼赴宴,还望这位大娘子前方带路。”
“这位……姚娘、不、姚公子,原来您就是宋大官人久候的那位贵客。请快随奴来,那几位郎君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纵使诧异于几位家财万贯的豪商富贾为何会刻意喊上一位尚未及笄的年轻娘子来青楼聚会,体察人心的鸨母还是极有眼色地改口了称呼,谄笑着将人迎了进来。
走在舫中密不透风的长阶上,顿觉房宇深沉,回廊迥异,幽密深邃近似无边无际的迷宫,若无专人指引,恐怕半天摸不着路径。
鼻尖隐隐萦绕着脂粉馥郁浓烈的香气,欢喜楼众多昼伏夜出的勾栏美人将婀娜多姿的玲珑身段暗藏于重重鲛绡纱帘背后,或是目露惊异,或是窃窃私语,好奇探究的目光始终徘徊在养娘牵引的这位特殊的“五陵少年”身上。
老鸨将姚若龄引入拐角一处幽暗雅间,著脚那双漆褐陶公履刚迈过门槛,便闻阵阵推杯换盏之声。兼有余音绕梁之笙簧箫唢,温香软玉在怀酥麻入骨的劝酒声,更论檀木几榻上所列美酒佳酿,香汤小菜,几乎网罗天南地北各处珍品。
居于主位之上的宋威公面须白净,稳重儒雅,乍看之下不像斤斤计较蝇头小利的行商之人,反倒更似国子监里满嘴之乎者也孔孟之道的老学究。
他眼力尖细,原本正捧着盛满葡萄酒的琉璃杯与那笑得花枝乱颤的歌姬玩亲嘴渡津的香艳游戏,余光猛然瞥见矗在门口似笑非笑的姚若龄,登时凝眉敛色似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连怀中尚算浓情蜜意的可心人都粗暴地推至一旁,不予理会。
其余作陪的鸿商富贾见状也渐渐偃了旗息了鼓,靡靡丝竹之音戛然而止,神女们吓得大气不敢多喘,纷繁喧闹的宴会顿显萧瑟凄凉之感。眼见气氛萎靡低落,姚若龄豪爽地将袍衫一掀,似那须眉男人般盘腿坐于雅室中间的羊毛毡上,自斟一盅清酒朝宋威公等人举杯歉然道:
“若龄让几位叔伯久等了,先自罚三杯赔罪!”
说罢乐饮三爵,爽朗大笑,形若桃花的眼角弯成两道细长的月牙儿,浅浅红晕爬上两靥,似朝暮晚霞,又似落日余晖,荡漾着千般万般醉人迷离的风情。
“好!好!好!姚家侄女不愧能稳坐京都最大牡丹花坊的当家人之位,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宋某佩服、佩服!。”
宋威公连击三掌赞叹,凝滞的空气似乎也因两位主宾的交好互动重新沸腾起来。歌姬们重新拨弦弄琴,妙龄舞女则是伴随高亢激烈的乐音再次蠕动细如杨柳的腰肢,绵如软絮的身段犹似游龙走凤行云流水的灵蛇,正如有诗云——
珠缨旋转星宿摇,花蔓抖擞龙蛇动。
酒酣耳热,与会宾客皆是经营牡丹生意的四方花商,如今正值宫中一年一度的花王盛宴,众商莫不汇聚京都,探听来年牡丹种植的风向。此时身为花商行会会长的宋威公酒气上涌,那双泛着红血丝的眼珠子仿佛被点金手反复拨动的算盘筹珠,骨碌碌上下转动了几圈,状似不经意间询问道:
“今年的花王宴,诸君可有猜测结果?”
“听闻陆舍人家的大娘子已经连续四年蝉联桂冠,去岁推广的那品‘双姝’花王,更是在豪门世家之间卖断了货,甚至有那不着调的纨绔子弟为争夺花种大打出手的。”
“看来今年的花王娘子,又非陆氏莫属了。”
“也不知陆娘子会推出什么新品,只恨我不能亲至深宫,一睹为快啊!”
“去了又如何,贡品牡丹的经营权圣上只会交给那些资力雄厚的大皇商,咱们连杯羹都分不到。”
……
话匣子一旦打开便难以收住,几家花坊的主事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挑起话题的宋威公却是端坐主位笑而不语,手捋如戟短髯,眼眸深处暗芒闪烁。姚若龄心中微动,举起手中斟满烈酒的高足水晶杯一饮而尽,随后盈盈浅笑道:
“瞧宋叔的模样,似是知晓什么内情?何不教教侄女。”
故作深沉地扯了扯嘴角,宋威公避而不答,转而向在场众多同行翘楚抛出另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诸君可曾听过席家幺女的名号?她乃当今国舅爷府上唯一的掌上明珠,席皇后作为姑姑也是疼爱得紧,据闻来年千秋定会为侄女讨要县主的封号。”
一应听众被问得面面相觑,疑惑不解道:
“宋官人提起这位贵女又是何意?”
面上踌躇了半晌,待到几位行商连声催促,宋威公这才假模假样地喟叹道:
“也罢,此等豪门秘辛我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得知,如今就详细说与大伙听听。毕竟对我等花商来说,花王娘子易主到底不是件小事。”
正在倒酒的姚若龄听闻“易主”二字不由身形微顿,几滴温热的琼浆泼洒出杯口,酒水澄澈如明镜倒映出少女一双温润桃花目,此刻却敛起所有令人如沐春风的暖意,似刀锋利剑犀利剐向那恍若未觉尚在涛涛不休的宋威公。
“席家小娘子早就不忿陆氏多年霸占魁首之位,特意着家中的清客雅士带领数百位花匠行遍大江南北,寻找珍稀品种嫁接移植,不计后果培育新的牡丹花王。”
“跋涉了大半年却是一无所获,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那寻花的相公某日不小心在洛城一处隐秘村落里走岔了道路,无意间发现了一株百年罕见的绝世珍品,遂快马加鞭移护送至国舅府,得席娘子亲自赐名——冰玉雪魄。”
“我虽无缘得见,也听专门照顾过冰玉雪魄的花奴说起,这株源于奇境的仙品牡丹不仅有举世无双之姿,更兼得勾魂摄魄之能,花王宴上定可令百花臣服,登顶称王。”
“何如?这席幺娘不仅是皇后的嫡亲侄女,手中还握有这般厉害的杀手锏,今年的花王娘子舍她其谁?至于那陆家大娘子,怕是要沦为昨日黄花了!”
眉须间俱是洋洋得意之色,追名逐利之人偏要学那矫揉造作的文人佯装矜持,宋威公喋喋不休说完腹中存货,只在原地绷住发颤的面皮,抚须故作高深之状。
却见众商莫不交头接耳喁喁私语,唯有那姚若龄沉默不语,觑着那双寒星美眸目不转睛地射向他,不过须臾那道意味深长,誓要将人千刀万剐的冰冷视线便将宋大官人吓出了一层冷汗。
他仿佛这才忆起,昔年姚若龄父亲因病早逝,徒留下孤儿寡母与一间位于东市黄金地段的花坊。他们这群/交情颇深的同行叔伯不说怜惜照拂,竟是不顾丝毫情分将那拆分吞并的魔爪伸了过去。
若不是陆家大娘子机缘巧合之下横插一杠,协助姚家女儿在官府立了女户守住了花坊,娘儿俩怕是早就被他们这群绳营狗苟的虎狼之人敲骨吸髓,死无葬身之地了。
时过境迁,姚氏小娘别看面上对几位叔伯恭敬如旧,四节八礼嘘寒问暖从不缺席,背地里交锋手段之狠辣决绝令他们这群老江湖也自叹不如。只瞧昔日小小的凌若花坊扩张至而今广大的规模,旗下数十家分支坊铺如鱼鳞密布在东西两市,招牌在京都如雷贯耳,便知此女绝不是易与之辈。
宋威公咽了口吐沫,他过去不信邪,在这位外姓侄女手下狠狠栽了几次跟头,几乎被坑到倾家荡产。现而学了乖,对待这位女主事甚为小心翼翼,只是方才他言语过度张狂,话里话外贬低人家的救命恩人,现下再去找补恐也无济于事。
两颗黑色筹珠胡乱转了几圈,宋威公能被推举为行会会长,到底也算机敏伶俐之人,事到如今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径自摆出贴心长辈的姿态循循善诱道:
“姚家侄女,俗话说得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也是生意场上杀伐决断的女中豪杰,万不可为了那点仁义之情便意气用事。若你愿意放弃投靠陆府,为叔可私下为你引荐国舅府的大管家,待到明日席娘子登顶的喜讯广为人知,咱们叔侄便可联手包揽京都来年的牡丹生意。”
“原来宋叔您老早就下注了国舅府,只是这筹码未免下得也太早了些,就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别和从前那般差点连裤腰带都赔了出去。”
美目潋滟如三月芳菲,口含朱丹却吐字如冰。宋威公被小娘子一番直白露骨的讥讽刺激到额角青筋暴凸,面上不由涌起一层羞恼的红晕。
他到底畏惧对方良久,待要耐着怒意继续劝说,却见青衫蹁跹似碧波绿水,姚若龄已然起身潇洒离去。手中那柄风情万种的玉骨折扇纸面大开,墨色渲染的“双姝”异色牡丹活色生香地傲然绽放其间,尽显昔年花王桀骜风骨。
也代表姚若龄与陆呦鸣彼此之间的情谊。
扇端斜倚薄唇,只呈出半截冷笑连连的半弯嘴角,空灵回声遥遥吐露斩钉截铁的冷酷宣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等商贾贱民不过唯利是图,投靠官宦之家自然得选对明主。宋会长哪里晓得我陆家娘子,她输不得,也不会输!”
“君辱臣死,娘子所遭奇耻大辱,来日姚氏若龄定会为她报仇雪恨。宋威公还请拭目以待,今年的花王娘子究竟花落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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