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番外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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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如钩,永安侯府静得如一潭死水,毫无生机。
“母亲今日如何?”罗端独自立在长廊上,对身后的管家罗叔道。
罗叔是永安侯府的老人了,原本便花白的头发,这几日唰地全白了,他微微弓着身子,答道:“夫人今日醒了一回,哭闹了一下午,如今吃了药,睡下了。”
“嗯。”
罗端声音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罗叔凝视着罗端的背影,只觉得眼前这位二公子,似乎不是他看着长大的那位了。
二公子比大公子小了几岁,彼时永安侯调任京城,大公子和二公子便跟着夫人在老家长平。
待永安侯在京城的位置坐稳之后,小妾通房便一个接一个地添了进来,夫人担心自己被侯爷遗忘,便想带着两位公子入京,可二公子幼时体弱,不宜长途奔波,所以夫人便先将大公子带到了京城。
二公子独自在长平调养,两年后才接到了京城,开蒙便比旁的孩子晚了不少。
初入京城,二公子见了什么都新鲜,也不大懂规矩,便惹了不少笑话,这让好颜面的永安侯和侯夫人,很是不喜。
此后,侯夫人便要求二公子,事事向大公子罗朔看齐。
二公子本就喜欢哥哥,听了罗夫人的话,就更高兴了,日日都跟在大公子后面。
可大公子却不怎么喜欢这个从老家来的弟弟,经常暗地里捉弄他,每次一闹到父母面前,大公子总是巧言令色地盖过一切,所有的不是,自然都推到了二公子的身上。
永安侯夫妇日渐宠信大公子,二公子的笑容,便越来越少了。
大公子和二公子长大之后,便更加疏远了。
大公子忙大公子的,二公子玩二公子的,在外人看来,两人实在是天壤之别。
但罗叔却知道,二公子刚刚来京城之时,是个十分单纯的好孩子,总是小心翼翼地讨好父母与兄长,连他这个外人看了,也有些心疼。
夜色茫茫,院子里没有一丝风。
罗端转过身来,见罗叔怔怔地看着自己,兀自笑了下。
“罗叔在想什么?也同母亲一样,想狠狠骂我一顿?”
这口吻轻飘飘的,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但罗叔还是急忙低下头:“小人不敢……”
罗夫人自从知道罗封在狱中自裁,罗朔被判了斩立决后,便病倒了。
罗夫人时常以泪洗面,只要一见到罗端,什么狠毒的字眼都能骂出来。
但罗端只当没听见,照常服侍她吃药、养病。
若不是皇帝高麟看在他守护京城有功的份儿上,只怕这永安侯府的宅子,也不会留给他们了。
罗叔沉默了片刻,道:“二公子,那些国家大事,小人不懂……但这府中的事,小人明白,并不全是您的错。”
罗端道:“事到如今,对与错已经不重要了……以后的日子,有劳你帮我照顾好母亲。”
罗叔听到这话,讶异地抬起头:“二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罗端笑了笑,道:“我若待在这里,只怕母亲的病会更糟,如今罗家式微,皇上虽然没有撤我官职,但我此生也不可能再得重用……况且,我也志不在此。”
“我会离开京城,找一处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换一种活法。”
后半辈子,他再也不想与任何人比了。
-
历经劫难后的京城,依旧繁华无比。
甜水巷里夜夜笙歌,醉心楼自然也满客盈门,只不过,最近招待的大多都是凯旋而归的武将。
冯妈妈乐不可支地迎接了一波又一波客人,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她风情万种地倚在门口,见到一个眼熟的身影,立在长街上。
那人微微抬头,冲醉心楼二楼看去。
二楼人影晃动,也看不清什么,但那人却一直站着,不愿离去。
冯妈妈扭着肥硕的腰身,悠悠走了过来。
“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罗二公子啊!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坐坐?”冯妈妈这话字面上听着客气,语气中却充满了不屑。
谁都知道,永安侯府一夜之间分崩离析,罗端的为人处世,一时之间也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
有的人觉得他大义灭亲,有的人觉得他冷酷无情。
总之,里外不是人。
罗端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妙心呢?”
冯妈妈抬起团扇,掩面笑起来:“二公子,妙心姑娘在二楼跳舞,您不去看看?”
罗端沉吟片刻,道:“不看了。”
妙心不喜欢在众人面前跳舞,他也不喜欢看她为别人跳舞。
罗端道:“冯妈妈可记得,曾经与我谈过妙心的赎身价?”
冯妈妈一顿,嘻嘻笑道:“自然记得,当时,二公子不是嫌贵么?妙心可是我自小养大的姑娘,你瞧瞧那模样身段,哪能委屈她呢?妙心的赎身价,自不是凡夫俗子能承担得起的。”
冯妈妈言语之中,隐隐含着骄傲。
就算把妙心的赎身价昭告天下又如何?真能出得起那个价钱的,看不上烟花女子,寻常人家,就算辛苦一辈子,也赚不来那么多银子。
罗端垂眸,自怀中掏出一张地契,递到冯妈妈面前。
冯妈妈一看,顿时面色一僵,她立即收敛了之前的傲气,惊诧地看向罗端:“二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罗端答道:“这是我罗家在京城的几间铺子,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了,为妙心赎身,是绰绰有余了。”
冯妈妈自然知道这几间铺子的市价,她激动得再三确认:“罗公子此话当真?”
这铺子总价加起来,比她心中预期的还要高上两成,而且醉心楼新人辈出,妙心近一年来,也没有之前那般受人欢迎了,与其留着她,不如现在就换了铺子,照样能钱生钱。
罗端笑笑:“在银钱一事上,我何时骗过冯妈妈?”
冯妈妈眉开眼笑:“那倒是!无论何时,二公子总是最大方的!我这就去叫妙心出来,将文书办了,让她跟着二公子离开!”
罗端却摇摇头,道:“不必了。”
冯妈妈有些奇怪:“为何?”
罗端道:“我多给冯妈妈两成银子,便是想你为我守住这个秘密……不必让妙心知道,是谁为她赎的身,至于说辞……冯妈妈自己看着办便好,冯妈妈在此间做了多年,我相信你不会言而无信。”
冯妈妈呆了呆,点头。
罗端说罢,又抬头,看了那二楼的人影一眼,片刻后,便转身离开了。
冯妈妈攥着地契,神色复杂地看着罗端的背影。
守门的龟奴见冯妈妈久久不语,笑道:“妈妈是不是得了铺子,笑傻了?”
“去去去……小兔崽子,你懂什么!”冯妈妈收了地契,喃喃道:“原本以为他盯上的是妙心的身子,没想到,竟是动了情的。”
龟奴搔搔头:“动情?”
冯妈妈笑了声,道:“我的好女儿……这命比老娘要强多了,有人疼啊。”
-
罗封虽然是罪臣,但罗端还是在府中,为他料理了后事。
虽然这灵堂冷冷清清,但好歹也走了个过场,罗封这一生,算是正式结束了。
“二公子,您真的要走么?”
罗叔看着罗端房中的包袱,心头还是不忍。
罗端淡声道:“多留无益,罗叔不必再劝我了。”
罗叔轻叹一声,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罗端换了身不起眼的常服,行装也不过一个包袱。
他不带随从,拿起包袱,便出了卧房。
走到中庭之后,罗端向正院走去,还未进入正院,便听见了罗夫人的谩骂声。
“白眼狼!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白眼狼!害得侯爷和朔儿,竟落得如此下场……”罗夫人又哭又笑,整个人疯疯癫癫。
一旁的丫鬟,连忙劝慰道:“夫人,您莫伤了身子……”
罗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进去。
他退开两步,跪在了地上,无声地冲房中行了个大礼,隧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罗叔一言不发地跟在罗端后面,看着他出了永安侯府。
“罗叔,不必再送了,回去罢……”
罗叔踟蹰着开口,道:“二公子……您、您何时回来呢?”
罗端笑了下,道:“我也不知道。”
京城于他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罗端转过身,正要离开,却忽然发现,巷子口停了两辆马车。
马车车帘微动,下来几个人。
莫莹莹一袭绯色衣裙,扶着世子,而世子的伤才好了些,只能慢慢地向前走。
与他们一同来的,还有莫寒和沈映月。
莫莹莹笑着开口,道:“二公子要走了,怎么也不给我们递个消息,好歹曾并肩作战,为你送个行也好啊。”
罗端扯了扯嘴角,笑道:“我一个废人,不敢惊动诸位贵人。”
世子也道:“二公子说笑了,若无二公子相助,如今这京城,还不知是什么光景。”
罗端道:“我做那些,本也不是为了这天下,我不过就是个自私的人,想保住性命,仅此而已。”
罗端自知与他们不同,曾经的他,在岔路口徘徊了许久,他既不想做恶人,却也无法做大义当先的好人。
沈映月看了他一眼,道:“二公子准备去哪?”
罗端抬手摸了摸鼻子,笑道:“先往南走,走到哪儿就算哪儿……我母亲常说,我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既然是烂泥,应该随处能活。”
他竟笑得有几分豁达。
莫寒微微颔首,道:“既然选定了自己的路,便好好走下去罢,天地之大,总有容身之处。”
“是啊……”罗端道:“天地宽广,哪儿都比京城舒心……我还是做个平头百姓去,不用担什么责任、压力,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成,这天下的安危,你们可要好好担着,让我过几年安生日子……”
打趣的话说完,他冲众人摆摆手,道:“诸位,后会无期了。”
众人也还以一礼。
罗端翻身上马,鞭子一扬,很快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罗朔没了之后,这二公子是越看越顺眼了……只可惜,如今这京城,他待不下去了。”莫莹莹说着,有些惋惜。
世子拍拍她的手,道:“二公子本就不喜约束,他被罗朔压着那么多年,如今出去闯荡一番,也不是坏事。”
沈映月点点头,低声道:“每个人的路都不同,愿他一切顺遂罢。”
莫寒轻轻牵起她的手,道:“我们也会一切顺遂的。”
沈映月冲他笑了笑,鼻头还有些红,都是风寒闹的。
几人准备离开,却见一辆马车,风驰电掣般追了过来。
马车到了永安侯府,才堪堪停下,一个娇弱的身影,踉跄地从马车上下来。
沈映月看着那身影,似乎有些眼熟。
姑娘见永安侯府大门紧闭,正要敲门,一回头,便见到了沈映月一行人。
“莫夫人!?”
这姑娘生得容姿秀丽,我见犹怜,一出声,沈映月便想起了她。
“妙心姑娘?”
妙心极少到醉心楼以外的地方,显然有些羞涩,她福了福身子,连忙问道:“莫夫人,您可见到了罗二公子?”
沈映月答道:“他方才离京了。”
妙心一听,面色白了几分,她咬了咬唇,道:“罢了,我去追他。”
莫莹莹不认识妙心,只好奇地看着她。
沈映月下意识问道:“妙心姑娘,你与二公子……”
妙心低下了头,道:“二公子瞒着我,为我赎了身。”
沈映月一顿,明白了她心中所想。
莫衡与妙心相识多年,也曾引她为红颜知己,但自从他收心读书之后,便再没有去过醉心楼了。
妙心也知道自己身份低微,不可能入镇国将军府,便也从不痴心妄想,他来,她欢迎,若不来,她也波澜不惊。
毕竟,在风月场上太久了,情爱的悲欢离合都看得太多,于她来说,太过奢侈。
她最想要的便是自由,如今已经得到了。
却从没想过,这自由会是罗端给她的。
沈映月凝视着妙心,道:“罗二公子还未走远,若是姑娘有心,可能还追得上。”
妙心敛了敛神,笑道:“好……还请夫人帮忙,向莫衡公子递个口信,就说……妙心今生最幸运的事,便是认识他。”
说罢,她冲众人一拜,重新上了马车。
往出城的方向赶去。
莫莹莹道:“这回,莫衡可要伤心喽。”
莫寒挑眉,看了她一眼,道:“这姑娘是谁?与莫衡是什么关系?”
莫莹莹面色僵了僵,立即摆手:“我什么也不知道!”
莫寒看向世子,眼神就没那么友好了。
世子干笑两声,道:“这是醉心楼的头牌妙心姑娘……曾经莫衡为她描过丹青,她虽然深陷泥潭,却出淤泥而不染……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且这事都过去了,镇国公还是别因这事,责备莫衡了。”
世子说罢,忽然感觉到旁边飞来一记眼刀,他转脸一看,莫莹莹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一脸不悦地看着他。
世子有些茫然:“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么?”
莫莹莹轻哼了一声,道:“你方才说,妙心是个难得的好姑娘?这么说,你老早就开始留意她了?”
世子心头“咯噔”一下,急忙解释道:“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怎么就当真了呢?我那时候年少不懂事,不过是随三五好友去喝喝酒,从不曾叫姑娘作陪的……”
“不叫姑娘作陪?那怎么不去正经酒楼?”莫莹莹说罢,居然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鞭子。
世子心中连连叫苦。
莫寒沉默地看着世子。
沈映月侧目,看了莫寒一眼,还未开口,莫寒便道:“我与世子不同,什么妙心姑娘,我从来没听过。”
世子见莫寒三言两语便将自己摘了个干净,心中更是郁闷,但他架不住莫莹莹眼中的冷光,也只得连连告罪。
沈映月看着两人,心觉好笑。
半个月后,远在南疆的莫衡,终于收到了来自京城的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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