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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闻北


易九离开洞穴,洞外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一个刺耳的声音打破了片刻的宁静。

        叭叭叭——叭叭叭——

        一把白色的纸钱和着唢呐那催命般的旋律飘落在他眼前。村中正在出殡,看来是新近死了人。

        殡葬的队列中,有人看了一眼站在路旁的这个外乡人,忽然歪了一下脑袋,似乎是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那日魔尊与他来这村中,主动揽下了抛头露面的活,让易九偷偷摸摸地去井里投毒。易九行事小心,没有叫人看到自己的面目,村人或许对他有些印象,但必然不及魔尊深刻。

        他低下头,等队列从面前走过,才沿着村中大路离开。途中路过那口被下了毒的水井,井口边上坐着一个样貌普通,却透着一股乖巧可爱的紫衣女孩。

        女孩看见易九,露出甜甜的笑容,挥手对他打了一个招呼。

        这让与异性交往经验甚少的易九有些恍惚。

        他略一驻足,看向井边少女,对她微微点头。那少女表情鲜活,身上却没有活人的气息,身体是半透明的,易九甚至能透过她的身体,将她身后的景色看得一清二楚。

        明明这般娇俏的少女,偏偏要化作可怖的魔爪。如今她愿意以这副模样示人,不知是否是因为心中的一口怨念已经放下了呢?

        将这样的少女逼为冤魂,这里的人,皆是死有余辜、罪有应得。

        世人皆传魔尊残虐不仁,在易九看来,也确实如此。

        魔尊那颗看似人畜无害的脑袋里,似乎总有着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他自己杀人不眨眼,让易九去杀人时同样不眨眼,仁义道德,在他心里,或许比秋毫草芥更不值一提。

        易九在听到泉妖的话之前,从来没有想过魔尊为什么要杀那些人。

        究竟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什么是圣,什么是魔?

        他抬头看天,碧空如洗、万里如云,晴朗,而不近人情。

        易九回到他与魔尊度过最后一夜的那个山洞时,魔尊还像他仓促离开时那般倒在地上。明明还没过去多少天,洞中已经飘出了一股腐臭。

        一群蚂蚁排着蜿蜒的队伍,闻讯自洞外赶来,欢天喜地地搬运着这庞大的飨宴。

        绿头的苍蝇在尸身的腐肉中产下一团团白色的蠕虫,它们在发紫的血红之中疯狂翻腾,用肉身演绎着微缩的惊涛骇浪。

        易九跪在那具尸首身边,伸手掸去那些贪婪的虫蚁,又将插在尸体心口的匕首拔了出来,剜下了已然成为蛆虫乐园的腐肉。

        没有鲜血狂涌,只有一团紫黑的死血委屈地从那破裂的伤口里冒了个泡——那是当然的,这具身体里的心脏早就已经停止跳动了,再也不会将鲜血泵起,只留下了这最后一口叹息。

        只有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仿佛还和生前一样,呈现出静谧安详的睡姿。

        易九吸了一口气,开始唤醒身上的灵力。沉寂已久的灵府开始动摇,混乱的气息在其中上蹿下跳。他屏息寻找着,试图在那一片混沌之中,找到那颗神秘的身外之物。

        他的意识在灵府之中游荡了不知多久,久到他开始怀疑那传说中的金丹是否真在自己身上。

        就在这个时候,他在一片缠绕的灵气之中,看到了一缕金芒。那是在他灵府很深很深很深的地方。

        易九用意识抓住了那缕金光,然后慢慢向上游动。

        他伸出手,用食指和拇指捏住魔尊的下颚,打开了那已经僵硬的关节。他凑上去,对着那毫无血色的双唇,将那缕金芒渡进了魔尊的口中。

        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身体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他上一次离这张堪称神灵杰作的脸如此之近时,被一个猝不及防的吻,扰乱了全部的心神。

        如今,他却虔诚得像跪拜神明的信徒。

        金丹没入了那具毫无生机的尸体。他在期待一个奇迹。

        当然,奇迹没有发生。躺在他眼前的,依旧是一具已经开始腐坏的尸体。

        洞穴内,光线开始变得昏暗,月升日落,日升月落,一个多少显得有些凄凉的夜晚过去,蚂蚁的队列重新叫嚣着进攻,腐败的程度进一步加速,蝇虫拍打着翅膀呼朋引伴,毫不在意这顿珍馐美食的边上还有一个煞风景的丧气鬼。

        泉妖也说了,只是有可能而已,她不过“一介小妖”,哪能妄知起死回生之术。

        金丹已还,易九身上没有出现异常,魔尊的尸首也没有出现异常。

        他的内心既沉重,又有一丝轻松。

        你看,我已将金丹还你。

        易九起身的时候趔趄了一下,跪了一个晚上,腿脚已经麻木得早就失去了知觉,血液重新开始循环,小腿像是被无数根针不停地扎刺,接着,这种疼痛似乎开始向上蔓延,侵袭着他的脊椎,并攻占他的大脑。

        一阵尖锐的刺痛,毫不留情地捅破了一张记忆的窗户纸。

        “我叫易九,从今天起,你就管我当师兄好了,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便是,若是有人欺负你,也不用客气,来告诉我,我替你出头。”

        易九穿着一身赭色的劲装,腰间束着褐金腰带,头发以简单利落的绳结高高扎在脑后,一副意气风发少年郎的样子,像是个江湖侠客,而不是仙门修士。

        他的面前,站着一个矮他半头的素衣少年。少年黑发如绸,和易九一样高束在脑后,却显出一股沉静清冷的气质,他半垂着眼,抿着唇,神情有些不自在。

        易九不甚介意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不必如此拘束,在我面前,就像在自己门内一样。”

        说完,便想起这少年似乎在名门之内遭到了师兄弟们的霸凌欺辱,日子过得并不好,才被他师父暂时寄养在正派,让他暂避风头,于是知道自己失言,表情有些尴尬。

        他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我是不是让你想起不好的事来了?是我失言,总之呀,在这正派之中,有我罩你,不会叫你再吃苦头。”

        素衣少年这才抬起头,虽仍带着怯意,却直直地望进了易九的眼睛。

        易九愣住了。

        他早已听闻这位从名门来的小师弟有一双稀世罕见的阴阳眼,却不知这双眼睛,竟是这副模样。

        左瞳乌黑如静夜,如深渊,似乎要将人整个儿吸进去一般。

        右瞳一片烟灰,清澈见底,通透得似乎能看到眼睛主人的心底。

        素衣少年见他发愣,又迅速地垂下眼睑,抿成一条线的嘴唇终于动了几下:“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

        易九连连摇头,但神态还是有些恍惚,他沉默了半晌,才说:“很好看,你的眼睛,很好看。”

        少年有些意外,但表情似乎放松了一些。

        易九笑了起来:“我从师父那儿已经听说了,新来的师弟有一双阴阳眼,听说归听说,毕竟是第一次见到活的,到底有些稀奇。原来那号称通天彻地的阴阳眼,果真与常人不太一样——怪好看的。”

        素衣的少年眨了眨眼,这才再一次抬起了头,说:“不才萧闻北,今日起在正派游学,是为并门弟子,今后还请易师兄多多关照。”

        “嗯,闻北,好名字。”易九摸了摸下巴,似乎是想找些典故来映衬这个名字,但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好句子,哈哈地干笑了两声,“师兄定会好好关照你的。”

        易九是正派清虚长老座下的弟子,清虚长老是上一代掌门的师弟,因此易九虽然年纪不大,在正派的辈分倒是不小,平日与其他几门虽然往来不多,但若是碰见了,还得被称一声师叔。

        萧闻北的师父,估摸着也是看中了清虚门下清净,在正派之中也无人敢来得罪,才特意将自己的爱徒托付于此的吧。

        易九的直系师兄师姐如今都在外界游历,底下没有比他小的弟子,偏偏他又正是少年贪玩的年纪,一个人守在门中,难免感到孤寂,如今有了个并门的小师弟,他内心激动不已,早在见到萧闻北本人之前,就计划了一堆,将来该带小师弟去哪游玩,该如何与小师弟一起修行一起学习,该如何让他习惯正派的生活起居……

        如今终于见到了这个让他日思夜想的师弟,自然是千方百计地想对他好。

        萧闻北是个清淡的性子,但那也是因为常年遭到排挤才养成的自保的法子,再怎么清淡,终究是个少年,比易九还年少几分,骨子里还是有那少年天性,不多时便被性格大喇喇又热情似火的易九给捂暖了起来。

        萧闻北的师父起初还担心他的这位爱徒不习惯别派的生活,隔三差五便来正派探望,见到这小徒弟日渐开朗起来,悬着的心也逐渐放下,将他的一切都交托给了易九和清虚长老二人。

        萧闻北来到正派的第二年伊始,凡界过元宵节的日子,山脚下的灵山镇按惯例,办起了元宵灯会,易九特意向清虚长老告了假,带着小师弟去闹元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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