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真相来咯

阿夜掌心一小撮粉末，在残照下如金粉，闪闪发亮。

        一阵微风拂过，粉末融入风中，将风也充盈成了金色。

        万里云霞熔金，将一望无际的平原镀成琉璃。

        阿夜看得入神，一双眼睛在夕照中闪闪发亮。

        唐沄来到塔下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副景象。她发间和衣裳上的碎玉与水晶反射残阳，如身披星火，灼灼生辉。

        他停在远处看了很久，直到阿夜无意中转头看见他。

        她从场边栏杆上跳下来，走向他。

        唐沄嘴角不觉带了笑，与她一起，在落霞中缓行。

        “在看什么？”

        “霜髓。”

        阿夜拍了拍手：“江染给我的，问我见没见过——我第一次见这东西。”

        她转头问：“那个筮天阙是什么？这东西是那里独有的吗？”

        话刚出口，她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唐沄眼中的阴霾。他毫不掩饰对其的厌恶，皱眉：“一群擅巫蛊的恶徒，原身是西域□□，后来被迦离法王驱赶，来到中土，成了先帝的犬马。”

        先帝？

        阿夜虽然不知朝堂中事，但先帝曾被妖人蛊惑？

        这么大的事情，民间居然也一点风声都没有……

        她想起自己听到的那些不实江湖传闻，生平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难道是她醉心医术，漏听错听，不是张冠李戴，就是当耳旁风了？

        这跟她记忆中的一切完全不同啊！

        阿夜压下心头疑惑，问：“先帝……为何要养着这群人？”

        唐沄早就压下眉间戾气，淡淡回答：“他想长生不老。”

        阿夜张了张嘴，又闭上。好吧，这……当皇帝的人，似乎万寿无疆、千秋万代听多了，真的会忘掉自己是个凡人的事实，总想着要长寿永昌。

        皇帝已经是人之极，但他偏偏不满足，想要成仙。这条路虚无缥缈，众人皆道这是痴心妄想，可他偏偏深信不疑。

        一个凡人的妄念也许并不可怕，可偏偏他是这世上最有权势的人。

        这就给他的疯狂提供了温床。

        “先帝身为太子时，只因有方士进言九州正中乃是聚气之穴，便不顾宸极山巍峨险峻，强将其修为皇城。”

        那已经是六十多年前的事情，可唐沄小时候也听唐门中的老人闲磕牙时哀叹：“哪朝哪代，有将皇城修到山上的？”

        可先帝固执地认为，这样才能离天更近。他为了能更好地“聚气”，得道成仙，耗费巨量财力民力才将整个皇城搬到了宸极山上。

        阿夜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等等……你说的是先帝？”

        一下子想起了自己此刻的傀儡身份，阿夜将下半句咽了回去。

        ……不是今上吗？

        她越听越熟悉。就算再听错，可她断不可能将今上的“事迹”与先帝弄混啊！

        唐沄回眸看了她一眼。

        他的目光隐在夕照的阴影中，有种深不见底之感。他问：“嗯？”

        阿夜不敢说话了，可心头凌乱。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定有哪里不对。她此刻细细回想起之前的经历，那些不实的传言，还有在心头萦绕不去的怪异感……

        这一切的开始，都是在她从剑海冶炉里醒来开始。

        不对，她此刻所处的世界，与之前的完全不同。明明也有过往记忆里的一切，但人、事、物，都与她所熟识的错了位。

        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阿夜脚步顿住，唐沄的轮车行了一小段距离又停住。他回头看她，唤：“阿叶？”

        阿叶？阿叶？阿夜……

        “阿夜……”

        眼前残阳如血，涂满视野，目光所及，到处亮得刺眼。阿夜神经质地抖了抖眼睫，看向唐沄，只觉得他的身影也被光吞噬。

        光亮到极致，骤然变为黑暗。

        阿夜醒来时，眼前真的一片黑暗。

        她脑中却毫无混沌之感，一片清明。就连失去意识前的念头，都畅行无阻地升起，就仿佛方才只是一刹失神。

        可阿夜还是察觉到了不对。

        她似乎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仿佛魂魄脱离躯壳，存在于现世的夹层之中。仿若被困深水，被包裹含混的五感无法辨别此刻状况，却只有神智清醒万分。

        一瞬的惊慌过后，阿夜冷静了下来。

        她一向知恐慌无用，当下发现无力挣扎，便沉下心梳理了起来。

        异状开始应该就是在出现在唐沄冶炉里的那晚。

        这事来的蹊跷，但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保命上，便自顾自地给一切安上了合理的解释。

        但如果事实并非如此呢？

        但到底事实如何，她也不清楚。她只是开始将之前自己自行解释的一切疑点梳理出来，在脑海中一一排列。

        唐沄的腿，江湖的四分五裂到团结，剑海。

        先帝？今上？栩州大疫？药姑庙……

        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熟悉中带着陌生。好像什么东西缺失了一片，不算重要，但看过去只觉得断层明显。

        阿夜脑中摆出几条可能，有的尚有依据，有的怪力乱神。可惜要命的是，她并没有方法一一验证。

        推演得入神，等反应过来时，阿夜才察觉鼻端一股淡香传来。

        那是每一夜唐沄点在她床头的熏香，熟悉的气息盘旋在鼻尖，给轻飘飘的身体注入重量，慢慢幻化出四肢、躯干，如同魂魄缓缓化出人形。

        阿夜终于重新感受到了身体。

        紧闭的眼前是模糊的光晕，她听到人声如透过大雾般传来，嘈嘈切切，逐渐清晰起来。好像不少人在不远处低声争吵，可等她睁开眼，只看到一片昏暗。

        虚掩的房门泄入只言片语，阿夜听到江染的声音：“造孽！这种事竟不先与我说？你这——”

        唐沄的声音适时插入：“阿叶。”

        争执声顿然而止。

        阿夜迟缓地转头，可视线依然模糊不清。门开得大了些，只朦胧看到露出半爿光。一道阴影出现在门口，轮车的声音进了房，那光隙又合上。

        唐沄来到阿夜的榻前，看着她艰难地撑起上身，捂住前额。

        她问：“怎么回事？唐沄，我看不清东西。”

        唐沄没回答，阿夜也看不清楚他的样子。但细微的衣料窸窣声响起，她知道唐沄正向她伸出手。

        阿夜没躲，只觉得他的手探到她的脑后。

        然后，一声清脆的“咔哒”声响起。

        那声音不大，像是在她脑子里响起似的，炸雷般震得她瞪大眼睛，半晌都没说出话。

        她不顾眼前骤然清晰的一切，慌忙抬手抚向自己后脑，竟真的在后枕摸到了几个米粒大的扣钮。因为太过细小，平素也没有异样，她竟然一直没有察觉！

        阿夜整个人都懵了，她霍然掀起衣袖，查看自己的身体。触手温软，分明是活人身体。可她不死心，不顾唐沄在身边，掀起裙摆，扯起荷花裤，露出光洁如玉一截小腿。

        “阿叶。”唐沄伸手握住她双腕，阻止她动作：“停下。”

        阿夜猛地抬头看他，满眼都是震惊：“你……”

        话说到一半就吞了回去。

        她本想问他是对她做了什么，但心绪如麻，全然不知如何问出口。唐沄皱眉，眼中全是关切：“霜髓乃是天外之石，虽与人无碍，但因有磁性，对傀儡影响更大些。”

        顿了顿，他又解释：“适才也是我大意了，忘了你不能靠近此物……你因吸入，所以突然停摆，我也吓了一跳。”

        阿夜看着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怎么……

        真的成了傀儡？！

        不，不可能……她明明是活生生的人，甚至还记得到冶炉之前发生的事情，怎么会成了傀儡？

        阿夜实在不知道要如何问出口，她现在满脑子浆糊。本以为自己是替罪羊，可却成了货真价实的傀儡，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接受这种打击。

        她沉默半晌，忽然转头看向正袅袅飘着烟雾的香炉：“那是什么？”

        “那是‘青穹引’。”

        唐沄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香炉：“这也是天外之石炼制的，有……安神之用。”

        “安神？”

        阿夜声音虚弱又毫无波澜：“安傀儡的神吗？”

        唐沄看了看她，到底还是点头：“没错。便是有了它，我才能将你铸得……”

        这样完美。

        阿夜垂着眼帘，面上没什么神情，忽然开口：“我有些乏。”

        唐沄于是一手揽着她的背，一手握了她的手，让她缓躺回床上。

        阿夜顺从地躺下，顺从地让唐沄为她盖好被子。

        唐沄把她安顿好后，没有立即松手离开。他在昏暗中凝视阿夜，得到她冷静的回视。

        阿夜看着他的眼神，那种能让人心融化融化的温柔，但却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察觉到那温柔背后的空洞。

        那种温柔……并不是对着一个鲜活之人的眼神，更像是在面对恋人的遗物，带着一种惨烈的眷恋。

        看着这个眼神，阿夜一直还带着侥幸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她真的是个傀儡。

        她真的……变成傀儡了。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夜只觉得无休止地头痛，一切天旋地转，甚至没察觉唐沄是何时离开的。

        最后，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这一罐残香，微弱地温暖她的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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