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回家

之后的几个小时，她和孙书源昨天晚上的表现如出一辙，殷切得过分，不让我做任何事情，只管坐着吃东西。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什么都被他们伺候得服服帖帖，像个刚出生的孩子。

        刘月大概是意识到这一点，打电话叫师傅过来修电视机，换了机顶盒，电视终于能看了。

        “嫂子，你想看什么？”刘月把遥控器递给我，“看哪个？”

        我漫无目的地按着按钮，浏览电视屏幕上的文字，意识涣散，思维飘得很远，我在想：我连字都还认识，为什么就是不记得过去。

        忽然我看见右上角“历史记录”四个字，忍不住点进去看看。

        最近一次记录是在去年的2月底，收看了一个法制栏目。

        刘月忽然笑了笑：“诶，居然还有以前的记录？你以前看了……tv……12？”

        她忽然愣住，抿紧嘴唇不说话，随后又笑了笑：

        “嫂子，这些有什么好看的啊，还不如看点儿年轻人喜欢的电视机呢！”

        她拿过我手里的遥控器，在首页随意选了一个封面花哨的国产剧。

        之后的几个小时，我们俩几乎没有什么对话。

        通过收看电视剧里的情节，我大概找回了一点生活的状态。

        我是万琳，万琳是我，曾经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从2021年4月5日到今天的一年时间，只是我漫长人生里的一个窟窿，微不足道。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如果太纠结过去，注定过不好未来。

        大概到了晚上七点多，刘月收到了孙书源的电话。

        “嫂子，我先走了，我哥差不多快到家了。”刘月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我明天早上再回来陪你哈。”

        “好，路上注意安全。”

        “嗯嗯。”

        刘月匆匆离开了家。

        十分钟后，孙书源回来了。

        他还是穿着昨天那身衣服，“万琳，今天过得怎么样？”

        “很好。”我回答他。

        “小月她照顾你，照顾得好吗？”

        我点点头。

        其实我发自内心地觉得不需要她照顾，毕竟耽误了人家工作。

        此刻那部国产剧里的人物发生情感冲突，扭打在一起，屏幕上画面切换流光溢彩，伴随吵闹的声音，让原本死气沉沉的家瞬间有了些生机。

        吵闹总比冷清要好。

        “这是什么剧？”孙书源忽然眼睛一亮，扑哧笑，“你以前也很喜欢看这些。”

        我以前很喜欢看家庭伦理剧么？我不清楚。反正现在的我，并不觉得好看。只不过碍于刚刚刘月在这里的面子，总不能随便换台。

        “今天的衣服很好看。”

        孙书源眉眼盈盈地看着我。

        白天刘月给我带了新衣服，我随便换的。

        “万琳，”他忽然垂下眼睛，小声说，“你很漂亮。”

        我不理解他为什么突然这样说。可我不都一直都长这样么，虽说和证件照上的脸相差较大，但那毕竟是十年前了。

        “原来你打扮打扮，也还是很好看的。”

        “我打扮了？”我皱眉，我只是换了件衣服而已，脸上并没有涂脂抹粉。

        “啊，不是。”他摇了摇头，笑着叹息，“大概是一年多没见了，就、就……”

        他再次叹了口气。

        “我很想念你。”他忽然换了个称呼叫我，“老婆。”

        虽然很不习惯，但事实确实如此，我是他老婆。

        他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

        我好像能闻到他身上的烟味。

        “你抽烟了？”

        “没有。”

        他否决，随后解释：

        “刚刚陪领导他们吃饭，领导抽了烟，可能沾到我身上了。”

        我点点头。

        家里经济这么拮据，也不像是能够抽得起烟的样子。

        “今天你有回忆起什么吗？”沉默了许久，孙书源问我。

        我摇摇头，“想不起来。”

        “噢。”孙书源点头，“没关系，日久天长总会想起来一点。而且……不记得了也没关系。”

        他看向我。

        “人还是要朝前看。”

        此话不假。

        我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多大的欲望，去弄明白过去的事情。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孙书源站起身。

        “我回工地宿舍了，老婆。”

        “好。”

        我同样站起来，送他出门。

        “路上注意安全。”

        他回头冲我笑笑，随后下楼离开。

        我走到阳台窗前，想要目送他离开。

        孙书源出了楼梯口，走向楼下花坛旁的那排车，其中一辆白色小轿车闪了闪黄光，随后他坐上驾驶座，倒车，拐弯，离开。

        应该是他公司的车吧。

        我也准备离开窗口回卧室睡觉，忽然又有一辆车闪了闪光。

        随后不远处的一个陌生男人匆匆跑进驾驶座，准备发车离开。

        这一切本来是没什么异常的，但是……

        他坐在驾驶座里，手握方向盘，倒车完毕准备驶出的时候，意味深长地抬头看了眼我所处的阳台。

        我清晰地感受到与他的目光相对，那一刻整个人头皮发麻。

        他很快就离开了。

        我揉了揉眼睛，不知道刚刚那场对视是现实还是幻觉。

        第三天，刘月又来光顾我的家。

        这次她带的东西比昨天还多，一袋子书，一袋子针线绣品，一袋子画笔颜料和纸，第三个袋子最大，东西最多。

        “怕你天天看电视无聊，喏，给你带了这些，够你消遣。”

        我拆开那一大袋子的颜料，画板，纸张，调色盘……以及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刷头更是千奇百怪的画笔，忍不住问刘月：

        “你以前，学过画画？”

        “没。”

        她说，“是我一个学画画的朋友，她后来不学了。”

        “噢。”我点点头。

        她开始给我做饭，我开始捣鼓她拿来的这些“消遣。”

        “小月。”

        “嗯？”她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

        “你是美甲师是吗？”

        “是啊。”她低头看了眼自己五光十色的长指甲。

        “那你大概一个月赚多少钱？”

        “我么？我……差不多三千块吧。”

        “你是租房子住？”

        “嗯，对啊。”她说，“嫂子你别担心，我有一点存款，照顾你不会耽误我的生活。”

        我感觉自己真是个累赘。也不清楚公安局那边什么时候可以给我一个交代，现在连出门都不方便。

        现在的我，户口不复存在，就连身份证也不能及时补办。

        如果我能尽快找到工作就好了。至少可以让孙书源不必那么累。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我每天都过着重复的生活，看电视，吃饭，画画，看书，睡觉……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时间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概念。

        唯一让我感觉自己在时间里的，就是我日益变长的手指甲。

        “小月，我得找份工作。”

        我说。

        “啊？这可不行！”她急忙说，“你现在连户口身份证都没有，怎么找得到工作？”

        “但我总不能一直这么等下去，”我说，“如果这件事情永远都查不出来，我岂不是一辈子都不能出门？永远都无法做一个正常人？”

        “也、也不是这个道理！你可以出门，但你要想清楚后果！你一个已经死了一整年的人，突然回到大家身边，不会吓坏别人吗？你自己想想看！你该怎么解释？警察现在还没有查出来结果，你只能费力地说些别人觉得可笑的话，你在别人眼里就是个说胡话的疯子！”

        我被刘月忽然的歇斯底里，骂懵了。

        我从没看见她这么凶狠的样子。尤其是她此刻的声音，完全不像是如她所说一个27岁的年轻女人的嗓音。

        “你自己想想，这扇门，你爱出不出。”

        随后她十分潇洒地收拾好东西，摔门离开。

        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住了。那一整天我都没有出门。

        晚上孙书源回家后，我正犹豫要不要把刘月生气的事情说给他听，没想到孙书源已经知道。

        “这是你的手机。”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手机，递给我。

        “啊？”

        “我办了张副卡。”他说，“以后你可以出门。”

        我惊愕至极。

        “但为了确保你的安全，你每次出门都要让刘月陪同，而且戴好口罩。”

        他温柔地解释。

        “可是刘月她，她今天生我气了。”

        “没关系的，老婆。”孙书源说，“她经常发脾气，不过消气也很快。”

        其实，比起出门，我更想找一份工作替他分忧。只可惜找工作这种事情需要身份证，身份证可不好补办。

        “我今天联系了公安局那边，据说还没有查出结果。很多相关的监控录像都找不到。”

        孙书源叹了口气，“对不起，老婆。”

        “没事。”我安慰他。

        他走过来抱住我，我们俩紧紧相拥。

        “我已经很久没有抱过你了，老婆。”

        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了那天在公安局看到的档案，有这样一行字：

        ——2021年3月6日和前夫孙书源申请离婚手续。

        “孙书源。”我忽然喊了他一声，把他推开。

        “嗯？”

        “当时我们为什么会提出离婚？”

        孙书源脸色一僵，随后眼底闪烁出些许莹润的水光，“当时……我们婚姻出了问题。”

        “什么样的问题？”

        “我……我经济状况吃紧。”他咬了咬嘴唇，“当时我们有了女儿，花销很大。你产假结束没有多久，原来的工作岗位辞退了你，那段时间你在家照顾漫漫，我在公司每天加班加点工作到半夜回家，你……你后来就开始怀疑我了。”

        “然后呢？”

        “然后我这人嘴笨，解释不清楚，越描越黑，你就，”他说，“你就提出离婚了。”

        我感到深深的自责。

        “都是我的错，老婆。”他再次抱住我，“是我的错，你别难过。是我没照顾好你们母女。如果我能多抽出一点时间照顾你，或许就不会让你开车，让……让那个车祸……”

        我感到浑身无力，听着孙书源提及过去的种种，我对曾经的自己感到厌恶与唾弃。眼睛一阵阵泛酸，泪水汹涌而出。

        “对不起，老婆。”他也忽然哭了，紧紧抱住我，“我们从现在开始好好过日子吧。”

        我抓住他的手腕，勉强倚在他怀抱里。

        “好。”我答应他。

        我要从现在开始，好好地过日子。

        这天晚上孙书源难得没有走，他和我两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主卧的床上。

        以前的我很难想象自己和他一起睡觉，但现在我的感受是，没什么。

        从完全陌生到现在逐渐接受，差不多也就十天时间。

        只是失忆而已，我还是我，不必那么矫情。

        不知过了多久，我没有睡着，他的呼吸也不大均匀，想必也没睡着。

        “孙书源。”我轻轻喊他。

        他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假没听见，背对着我，没有动静。

        我只好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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