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 天目（六）

云外圣手许子若，是在十几年前就开始闻名天下的一个神医。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有着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云游天下，很难寻找到他的踪迹，也从不屈从于任何的权势。只是在几年前，突然销声匿迹。

有人说，是天妒英才，所以走了。还有人说，是许子若自视甚高，见死不救的次数太多，所以遭了天谴……

当时的梅夫人还曾经哀叹过，这样一个天才，说消失就消失了。却没有想到，现在这位云外圣手，竟然就这样活生生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梅夫人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对方随手递来的瓶子，随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圣手大人，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话还未说出口，苏慕槿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梅姨，叫他许郎中就好，他没那么娇气。子若啊，你这几天就跟着梅姨吧，山庄中出现了这么多的事情，老人孩子又多，需要大夫的地方肯定很多。”

“是，主子。”

梅姨抬头，看到苏慕槿正冲着自己微笑。心知对方是为了让自己面对许子若的时候，可以不用那么卑微。不是以一个求神医出手的普通人，而是苏慕槿家人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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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夫人和许子若走后，苏慕槿再次陷入了沉默。

贺兰若看着这样的苏慕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本就不会安慰别人，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苏慕槿。

这人生了个七窍玲珑心，可以照顾所有她想要照顾到的人的情绪，但是却独独不会照顾自己。

“小王小李，是当年贺兰军中人的家属。”

苏慕槿的声音突然响起，原本中性的嗓音当中带上了几分沙哑。雌雄莫辨的的脸上，布满了阴影。说出的话，却是让贺兰若一怔。

“皮肤略显黑黄，颧骨高且突出，唇厚，所用语言与中原完全不同……之前见过那队人马的兄弟告诉我的。”

“云滇族人，呵呵呵，果然是他们，我怎么这么废物……天目山有异动，这还不明显吗？”

“我竟然还心存侥幸，觉得他们应该不会发现山庄……贺兰……我该怎么向你交代啊，我没有护好他们……”

“我让他们死在了异族手上，我让他们流离失所，我没办法从容舍手上救下他们……贺兰……”

看着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的苏慕槿，贺兰若忽然好想上去抱住她，但是她口中呼唤的那个名字，又好像一把大锁将他所在原地，无法动弹。

“阿槿，你……”

他想说“你先冷静一下”，可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苏慕槿却没有理会他的话，忽然间抬起已经布满血丝的双眼，注视着贺兰若，说道：“你知道天目山是怎么成为死亡之巅的吗？”

贺兰若瞳孔猛地一缩，回答出了之前接受科普时，别人给出的的标准答案：“雪崩……”

“那你可知那场雪崩是怎么发生的？”

看着苏慕槿脸上的苦笑神情，贺兰若不由得心中惊慌，他下意识地不想让苏慕槿开口，他预感到，一个埋葬在地下多年的秘密，即将血淋淋地被苏慕槿亲手撕开。

“不要说了……”

苏慕槿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绝美的脸上的苦笑，逐渐转化为讥讽，再接着，她面部肌肉在长时间发力后，抽搐几下，终于不再运作，只留下一声长叹。

“多年前，我刚刚入朝为官。初入仕途便已经是大顺的左丞相，我当时在官场当中受尽阿谀奉承，当然也少不了被一些人的小动作中伤。当时天赐帝尚且年幼，摄政王大权在握，朝堂中少不了拉帮结派、党派斗争。”

“我自以为可以在其中两边不沾，只做自己想做之事，只为自认为正义之道，无愧于心，也无愧于所读诗书变好。我太天真了，东坡之鉴尚在，乌台诗案是血淋淋的例子，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贺兰若不知道苏慕槿为什么会说起朝堂斗争，那阴暗得看不到头的官场，听着便觉得胸口发慌，更何况是在其中已经挣扎了十多年的苏慕槿。

不过贺兰若并没有打断，他知道，苏慕槿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有她的用意。

一个女孩，女扮男装，孤身一人在京城中浮沉了这么多年，不得不叫人刮目相看。

“一个党派斗争严重的王朝是脆弱的，这势必会引起大顺周围的异族有异心。他们本就是迫于大顺的强大才在明面上安分守己，但是却一直观察着大顺的局势，蠢蠢欲动。

最先有动作的便是云滇族人。云滇族在天赐帝刚出生那几年就发生过内部暴乱，云滇老族长垂危，将军篡位而上。这新族长并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天性好战，又有一些计谋，于是在察觉到大顺式微，果断开始了自己的动作。天目山便是他们的目标。

云滇族位于大顺西南，而天目山在京城的西南方向，这本就对他们有利。在加上天目山顶常年积雪，普通百姓祈福根本不会想到上去，而正因为百姓经常祈福，天目山周围并没有什么人看守，这便让云滇的军队钻了空子。”

苏慕槿的眼中压抑着难掩的悲痛。

“那年年前，严冬，天降大雪。都道是瑞雪兆丰年，百姓们以为这是前几次的祈福有了作用，神仙显灵，于是便都没有上山，只待除夕前雪停，再上山拜上一拜，去找仙人还愿。而云滇军便趁着这个时间段，悄悄溜上了天目山。”

“天子脚下，不可能完全隐蔽吧？”贺兰若疑惑。

“对，他们被发现了，只不过发现的人不是天赐，是摄政王。

摄政王发现天目山上有云滇族的痕迹，于是给我送去一份密信，让我带着一部分京城护卫军秘密上山，暗中除去那些异族。当时的我觉得这是件无比合乎道义的事，并未细想，便直接答应了下来。在我即将率军前往天目山的前一晚，摄政王再次送来密信。

信中说，直接用京城护卫军除去异族过于艰难，也会造成护卫军很多不必要的牺牲。恰逢天降大雪，天目山被雪完全覆盖，不如以京城城门鸽子为号令，制造雪崩，便可将异族去除。我也答应了……”

贺兰若好似被雷劈中一般，不知所措地盯着苏慕槿。

仿佛知道苏慕槿即将说出什么，想要出言阻止，但是口中的话，凌乱得不成语句。

“阿槿……别……不是你的……错……”

那一年，苏慕槿与京城护卫军在山上潜伏多日，早已没有了时间概念，不知今夕何夕。

也是在那一年，户部蒋尚书，于腊八，向摄政王与天赐帝提议，在除夕上午，于京城城墙上放飞数百只和平鸽，已祈求天下再无战乱，得到了天赐帝的同意。

数百只和平鸽从城墙上升空，承载着人们的爱与祈愿，向四周飞去，壮观的场景临近京城的几座城池的百姓都可以看见，当然也包括了在茫茫雪地中，努力登上天目山的百姓们。

一炷香后，天目山雪崩，一座人们口口相传的仙山，就此沦落，成了一座在阳光下，莹莹发光的坟冢。

后来苏慕槿也收到了解释，说是除夕这天，就算是云滇异族，也是要团聚在一起庆祝的，所以在那一天，一网打尽的概率最大，损失也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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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苏慕槿便建了那座天目山庄。

包括梅庄主在内，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这是苏慕槿想要休假的时候，有个可以享受度假的地方。

却不知，这杀人不眨眼的恶鬼般的苏丞相，在这平和安宁，收容着许许多多在山下无家可归、心死如灰的人的天目山庄中，夜夜无法安眠。

也只有在这里，她才敢显露出一丝女性的柔软。

这是她杀的第一批无辜的人，苏慕槿将他们永远刻在了自己的心底，再也不肯提及这件事。

天目山庄是一座守灵山庄，天目山庄的修建本就是为了赎罪。

从那以后，热血青年苏慕槿才明白，书中道义仁慈救不了天下苍生，甚至救不下眼前的人。

其实道理很简单。

就好像乱世当中，饿殍遍野，人们纷纷抢夺一切资源、吃食，丝毫不在乎这些东西的所有权是不是自己。

这时，会有少数人意识到这样的行为并不符合书中道理，于是独善其身，并不参与。

他们的心中会纠结，然后仁义道德占了上风，于是洋洋得意自己并非那些肉食动物般的抢掠者。

但是如此几次之后呢？

发现出了精神上有点优越感，依旧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再看看那些随意抢掠之人，过得倒是滋润得很。

心中不平，再用诗书礼义、仁义道德与之辩论。

如此几番下来，还有几人能继续做着道义的信徒。

一个意气风发、粪土万户侯的状元郎，就这样在一次次的血泪淘洗之下，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一身血色，终于成为了现在的，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苏丞相。

在决定隐瞒自己的性别，参加科举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一条路，会走的如此艰难。

苏慕槿不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的罪孽，还能不能数的清了。大概阎王爷也不乐意，帮她一条一条统计了吧。

单凭这尸骸遍布的生平，她便下定了地狱。

现在，这个罪孽深重的人，正在这座无辜之人的血肉堆起来的坟冢上，自责着流着羞愧的泪。

也不知道，地底的人泉下有知，是会安心，还是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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