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你一世圆满（一）

黑白无常来带我走的时候，我还在纳闷，为什么火点燃在我身上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痛呢？面对我的提问，黑白无常没有回答。看他俩的表情也并非不屑，难道是……不敢说？

直到过了半步多，我的灵台变得彻底清明起来，亦不需要他俩再作回答了。

“冥王大人，淼淼姑娘回来了。”黑猫阿荼闪了闪它的大眼睛，

“嗯。本王知道了。”他还是老样子，那好看到近乎妖艳的脸，还有看向我时那眼里藏不住的温柔和笑意。

他的脸是我万万年来唯一的所爱，他的柔情是我万万年来沉迷的唯一，我爱他，可我也怨他。他以为是我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错了。

二位师祖早就已经将事情查了个清楚，我那几位肚里藏不住二两香油的好师兄也早就将实情如数告知给了我。

我知道当时他被杨戬杨婵施了法，藏进了地狱之中。

我也知道当时是杨戬凭着变身法术顶着他的容貌搂着杨婵说出了那番诛我心之语。

可我就是无法释怀。尤其是在我状如疯妇般点燃婚房时，“他”眼神里透露出来的冷漠与冰凉，使我不论转世轮回多久都会在噩梦中惊醒。

“少昊，披风还你。如果不是这披风，林淼淼早就成了一具焦炭了……轮回的惩戒我已领完，此前你我之前并未礼成，也算不得是真正的夫妻，我想，近日里便收拾了行李回菩提祖师处去了。”

冥王一脸淡然，“这就走吗？本王还想着就咱俩从前的交情给你开个后门，让你体验一把彩蛋重生……毕竟，也没有人像陈文景这样忠诚又毫无保留地爱过你，对吧？”

他把“忠诚”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带着些许的咬牙切齿。

“也……不算吧，主要是在遇见他之前太倒霉了，所以特别不舍那样的温暖吧。怪不得妖道总想修出人形，精怪总想混入人界，而那些大罗金仙们一旦见识过了人世间，多多少少都会生出些七情六欲的凡心。少昊，从前你我在一起时我只觉得快乐，你对我的百依百顺我只当是理所应当，所以后来……我本是想去找孟婆要一碗汤，喝下去之后忘了你的，却失足跌下了忘川……曾经是因为你们让我觉得我想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会成为六界众口皆知的笑柄。少昊，”我顿了顿，“若你在一开始，就明确拒绝了杨婵，与她保持应有的距离，成婚当天你如何会因为与她独处一室而遭了算计？说到底，不过是少昊对我的心不够坚定罢了。可这样的事情，我敢说绝对不会发生在爱林淼淼的陈文景身上。”

许是我提到了杨婵，使得少昊心有不甘吧，他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狰狞了起来。

“不过，冥王大人，您放心吧。我鹿淼淼今日能同你说这样一番话，自然也是打算从心底里真的放下了，日后你与谁两情相悦，都是可以修成正果的了。从前是我不懂情事，耽误了你的良缘，若你真的打心底里怨怼于我，也在情理之中。”

少昊张了张口，仿佛欲言又止，随后又像是反复斟酌着开口，问道：“你刚刚说，你要离开这儿，离开这儿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了想，淡淡地回答：“先去拜访两位师父，再去各位师兄处问个好，然后回善德赌坊吧，与老虎也有些时日没有见过了，我也想他们了，不过”我突然想起来，善德赌坊其实也是冥府座下的产业，“如果你介意的话，那我便不回了。”

豆蔻年少之时的没皮没脸，在这儿放置了自己的许多东西，甚至拒绝了两位师父为我选的仙府，只一厢情愿地认为反正是要嫁给他的，有没有仙府便也不打紧。

菩提祖师处的那几位师兄是不好投靠的，他们大多回家继承大业，有家有口，我去了势必会成为“搅家精”；若是自己另辟仙府，将来怕是上门提亲的仙君不会少，拒绝多了在六界中不好自处。

到时候随便在这世上找个角落安置了自己得了。若还是不行，干脆舍弃红尘凡心，去灵山找佛祖给个说法也算圆满。

草草地在冥府各个房间扫视了一圈，将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收拾进了百宝袋，捻起手指准备念咒离开。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你就算再厌恶这地方也已经待了这许多年，还差这么一天两天？”大概是因为我主动提出要走，少昊的脸上肉眼可见地写满了开心，“好歹相爱一场，如今你要走了，我干脆再送你个大礼，可好？”

还没来得及问他什么意思，就见他冲着我挥了挥衣袖，随即我便两眼一黑——少昊封住了我的三魂七魄，又使了分身诀，将我的分身交给了鬼差。我看着这一切，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我是眼睁睁看着少昊着人布置冥府，说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办最风光的喜事。

“冥王大人，这样真的可以么？”阿荼一边盯着众鬼仆干活，一边忐忑地向自家主子开口问道。

“先把生米煮成熟饭再说！”少昊抱着我，“我抱她进去换衣服，你让他们动作再快一点儿！人间一年，冥府一天，等林淼淼寿终正寝回来，都过去两三个月了，别说洞房，本王要是速度再快一点儿！她肚子里都能有娃娃了！等她恢复过来一切都成了定局，我看她还怎么走！”

黑猫阿荼又舔了舔爪子，“淼淼姑娘心结未解，冥王大人，您这事儿做得不大地道哇！”

少昊一皱眉头：“我宁愿她恨我一辈子！我也不能放她离开我！”

她要是恢复来，拆了冥府怎么办？黑猫再次开口。

少昊眼睛也不抬一下，那就让她拆！她要是还不解气，老子就给她跪下，跪到她不生气为止！若是这样还不行，我就把自己扔到油锅里给她做个油炸鬼，再不行就地狱里的刑罚挨个受一遍，她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总会有软下来的那一天！若她因此而陷落心魔，那我也和她一起，横竖都是那些天人整出来的破事，到时候我和她一起找那些人天算账！她要什么，我都给，她要我做什么，我都去做，我只求她不要再离开我就行。我知道她看着我的这双眼容易想起那些不好的事情，大不了等她恢复了，我让她亲手剜了我这双眼，以后她眼不见，心不烦，自然对我也就没有那么大的怨气了。

他紧紧地抱着我。

走过客堂时，他说，淼淼，你还记得么，那时候你总嫌弃地府的客堂冷清，还给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排了班，每天定时定点地过来喝茶。后来你走了，他们也不来了，请不来，捆也不来，就算是我拿着御鬼鞭抽他们也不来。他们说，没了淼淼姑娘，客堂的茶再也不香了。

经过庭院时，他说，淼淼，你看，你当时种的桃树李树桂花树都长成了，那些年到了果子成熟的时候，你总是挨个给人送果子。你走了之后，果树再也没有开过花，结过果。

走进婚房时，他说，淼淼，你烧了的那间屋子，黑白无常他们嫌晦气给填平了，阿荼说净化要彻底，所以种上了石蒜。现在这间房是新盖的，里面的摆设是你最喜欢的样子，用具是你最喜欢的款式。这件房后面的院子里，有你最喜欢的廊桥、流水、楼阁，是我让老虎过来特意给你造的。淼淼，其实我说了这么多，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从始至终想娶的，要娶的，最爱的始终都是你，没有其他人。那天织女为贺你新婚特意为你织了一匹流光锦，在送来的路上被杨婵以“顺道带给你”为理由拿走了，所以那天我私下里见她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单纯只是想要跟她要回属于你的流光锦。所以，淼淼，你不要再怨恨我了好不好？

胸腔里泛起一阵阵的酸涩，我的眼角有什么东西，湿湿滑滑地就那样落了下来。

我可以骗所有人，说我鹿淼淼恨少昊，说我鹿淼淼从此与少昊不共戴天，可我骗不了我自己。我一面无可救药地爱着他，另一面又因为曾经的误会无法释怀，两种情绪一直在我的心里撕扯，我害怕自己继续和他待在一起会随时疯掉，因此才想要迫不及待地离开这里，仅此而已。

少昊轻轻的吻了吻我的眼角，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淼淼，你还爱我，对吧？你要面子，没事，我可以没脸没皮。你怎么样对我都可以的，你要是疯了魔怔了都不要紧，我都不介意。就算这天地间再也容不下你，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和你站在一起。淼淼，忘奈川水又急又刺骨，我在那里面泡了许多年，每泡一次，我都在想，鹿淼淼，对不起，那时候的我真的很抱歉，没有能在你身边，没有能保护好你。

我终于痛哭起来。

那样的震惊，那样的不甘心，那样的失魂落魄，被误打误撞跌入忘奈川时的慌乱，还有在冰冷刺骨的水中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忘川水吞噬时的绝望，那些情绪一直堆积在我心里，为了维护二位师父的颜面，更为了维持六界中的平和，这一切的一切，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如何地咬牙切齿如何地逼着自己忍下，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开解的心结，却在少昊轻轻的几句话之间，土崩瓦解。

少昊用手仔细地擦拭着我脸上的泪，他说，别怕，淼淼，天人欠我们的，总得要还的，等我们成了亲，等你分身回来，我和你一起去找他们要个说法。

等等！

我突然止住了哭泣！我怎么就忘了这茬！

我听到有人在说“冥王大人，喜堂都布置好了，宾客们也都到齐了，您可以准备下拜堂的事情了。”

有喜娘进来给我上装，换凤冠霞帔，批红盖头。

道祖家的大师兄背着我上了冥府后门处停着的花轿。

一位生前是喜娘的女鬼差陪同着花轿一起，绕了一圈，大街小巷里全是看热闹的大鬼小鬼，喜娘抓着了一把又一把的糖，分发给了这些还没到轮回时间的暂居客。

问：我在行动无法受自己控制的情况下被迫成了亲，这门亲事还能算吗？

答：算！毕竟二位师父已经端坐在高堂正位，受了我和少昊的跪拜之礼。

夫妻对拜之时，我听到少昊对我说：“鹿淼淼，你跑不掉了。”

好，那我，不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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